《论诗》是清代诗人赵翼创作的七言绝句组诗作品,共五首(一本作四首)。在这组诗中,诗人用诗歌的形式表达了自己的文学主张。第一首为创作论,主张诗贵创作。第二首说每个朝代都会涌现杰出的诗人,创作出具有时代特色的作品,特别强调了诗贵创新。第三首属批评鉴赏论,强调看问题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不能盲目附合别人。第四首指出诗歌不能刻意求工和过于注重形式,而应自然如天成,具有自己的真情实感。第五首肯定了“诗穷而后工”的见解,嘲讽了某些诗人“既要工诗又怕穷”的“贪心”。整组诗内容鲜明,语言晓畅,言简意赅,易于记忆,为人称道与传诵,是一组优秀别致的论诗作品。
论诗⑴
其一
满眼生机转化钧⑵,天工人巧日争新⑶。
预支五百年新意⑷,到了千年又觉陈⑸。
其二
李杜诗篇万口传⑹,至今已觉不新鲜⑺。
江山代有才人出⑻,各领风骚数百年⑼。
其三
只眼须凭自主张⑽,纷纷艺苑漫雌黄⑾。
矮人看戏何曾见⑿,都是随人说短长⒀。
其四
少时学语苦难圆⒁,只道工夫半未全⒂。
到老始知非力取⒃,三分人事七分天⒄。
其五
诗解穷人我未空⒅,想因诗尚不曾工。
熊鱼自笑贪心甚⒆,既要工诗又怕穷。
⑴论诗:这组诗,《瓯北诗钞》五首全录,而《瓯北集》仅录四首,并无“少时学语苦难圆”一首。
⑵满眼:充满视野。生机:生气,朝气,活力。转化钧(jūn):谓大自然的化育如转轮,变化无穷。化,造化,即大自然。钧,制陶器所用的转轮,这里指造化的力量。
⑶天工:天然形成的高超技艺。人巧:人的智慧所创造出来的。
⑷预支:提前支取。比喻某种现象提前发生。
⑸陈:陈旧,过时。
⑹李杜:指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万口传:极言李白和杜甫的诗歌传播之久远。
⑺不新鲜:与社会现状不能扣合,缺少时代气息。
⑻“江山”句:意谓国家代代都有很多有才情的人。才人,有才华的人。
⑼领风骚:指领导文坛,开一代诗风。风骚,《诗经》中的“国风”和屈原《离骚》的合称,后用来泛称文学。这里指诗歌。
⑽只眼:指独到的眼光和见解。
⑾艺苑:文艺园地,文艺界。漫:随便,随意。雌黄:矿物名,橙黄色,可制颜料。古人写字用黄纸,写错了用雌黄涂掉再写,所以称改易、评论为雌黄。这里指议论是非。
⑿“矮人”句:自己不明所以,人云亦云。《朱子语类》:“如矮子看戏相似,见人道好,他也说好。”
⒀说短长:说长道短,亦即人云亦云。
⒁少时:年轻的时候。学语:学习语言,学习文学。圆:圆满。
⒂只道:只以为。工夫:指时间。
⒃非力取:不是努力就能取得的。力取,指刻意求工。
⒄“三分”句:指三分靠努力,七分靠天分。天,自然天成。
⒅诗解穷人:古代诗人往往是穷愁潦倒的。韩愈《荆潭唱和诗序》:“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而后工也。”这句诗的语意本此。穷,困顿。空:与“穷”同义。
⒆熊鱼:指熊掌和鱼两种美味。《孟子·告子》:“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这里是以熊掌和鱼比喻诗才和命运。
其一
大自然的化育如转轮,变化无穷,天然雕饰和人工锤炼争相出新。
就算把五百年后的新意都预支了,到了千年之后又成了陈腐的东西。
其二
李白和杜甫的诗篇至今仍然万人传诵,但却不完全适合现在读者的审美情趣了。
历史推陈出新,代代有人才,都在各自的领域里引领风气很长时间。
其三
慧眼识珠靠的是独立见解,艺术界闹哄哄地信口雌黄。
矮子看戏,是看不到戏台上表演的,所以他的议论都是人云亦云罢了。
其四
少年时代学作诗,总是觉得遣词造句不能圆润通融,只以为是下的功夫还不够到家。
年岁渐长才知道,诗作得好否,三分靠努力,七分靠天赋。
其五
诗歌使人穷愁潦倒而我却羡慕富贵,想来是因为我的诗篇不曾出类拔萃。
我既爱吃鱼又贪求熊掌,既想写出好诗又怕背时倒霉。
这组诗作于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诗坛上创新和复古两派的交战自宋代以后就从未间断。明代“前后七子”以摹拟相尚,一时蔚为风气。但既有人复古,也必有人反对。“公安派”对此抨击最猛,主张文学随时代而发展,反对崇古非今;反对尊古派的摹拟剽窃,认为文章无固定格式,要发人所不能发,方为新奇;重视文学的独创性,提倡抒发性灵。到了清代,在诗歌创作上也有尊唐和尊宋两派,各不相让,自矜正宗。叶燮《原诗》对他们进行了批判。但是由于复古倒退的倾向历来受到封建统治者的支持,因而这种斗争此消彼长,层出不穷。继“公安派”和叶燮之后,奋起抨击复古主义的代表人物,即是袁枚和他的挚友赵翼。“性灵派”诗论的中心论点就是写诗要独抒性灵,而独抒的前提之一,就是诗的内容应该随时代而前进发展。他们特别强调创新,这种创新不是师前人之意而不师其辞,而是写自己的真性灵,时代的新内容。这组论诗绝句就是赵翼阐发“性灵说”主张的。
赵翼(1727—1814),字云崧(一字耘松),号瓯北。江苏阳湖(今常州)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历仕粤、滇、黔,累官贵西兵备道。不久辞官主讲安定书院,晚岁以著述自娱。他长于史学,考据精赅。论诗主“独创”,反摹拟。有诗名,与袁枚、蒋士铨并称“江右三家”。诗作摅写性情,真率诙谐,喜议论,善用典,咏史诗成就尤为突出。尚熔《三家诗话》称其诗“如吴越锦机,力翻新样。”著有《廿二史札记》《陔余丛考》《瓯北诗钞》《瓯北诗话》等。
第一首从正面叙述推陈出新的必要性。首句诗人先以形象的语言写出了历史在前进,时代在更新这个客观规律,写客观世界是“满眼生机”,造化的变迁就像陶人转动制陶的模具。这种以写景、比喻方式议论的写法,使抽象的道理变成了具象直观的图景,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写起,入题自然简捷。次句点明那“满眼生机”的景象,既有大自然的造就(“天工”),更有人力的创建(“人巧”)。然而,无论是大自然或人类,无不在力争创新。“争新”二字,正是全诗的主旨所在。诗人从“争新”的普遍规律这一大处着眼,说明“人巧”也会受到这个规律的制约。自然界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每时每刻都有新生的事物出现,新陈代谢,变动不居,永远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天工”既然如此,那么“人巧”更不能停留在某一水平上。“人巧”本来就是人类聪明才智的结晶,如果安于现状,不思进取,那么必将被时代所抛弃。
三四两句进一步阐发“争新”的必要,揭示了文学创作上的一条重要规律,即创新无止境。新不是永恒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会变作陈归。“预支”当然是一种假设,诗人立足于当代,所反映的只是一时之事,出的“新意”充其量也只是较前为新,谁又能得五百年后的“风气之先”?诗人在这里用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作立论的基点,推开一步,意思是说,即便如此,那到了一千年后再返视五百年前的“新意”,也是丝毫没有新意可言的。“五百年”“千年”以数字概念让人清晰地认识到这种变化的必然。诗句的昂扬格调和肯定语气使观点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说服力。这种观点在特别重视经验、崇先好古的价值观普遍流行的古代中国,不仅表达时需要勇气,而且对创作内容的更新,题材的开拓,对诗人更好地反映现实,反映时代都无疑有积极的指导意义,为那些总觉得“古来好诗本有数,可奈前人都占去”的诗人指明了方向,增添了信心和勇气。
诗人通过这首诗告诫人们要发扬不断创新的精神,可谓言简意赅。诗中议论的是诗歌创新问题,却从“满眼生机”“天工人巧日争新”的景象写起,不但顺理成章,而且避免了平空地泛泛而论,足见构思上的良苦用心。
第二首的主旨在于阐述发展创新的诗学观,可以看作是补充第一首的未尽之意。通篇是直说,不讲求含蓄,没有一句让人费解,也没有用特别文雅的语调,即使是不具有诗歌素养的读者,也能一读便明白其大意。
“李杜诗篇万口传。”这是一句平淡无奇的大实话。李白、杜甫是古代杰出的诗人,他们的诗篇数百年来一直盛传不衰,这是人们公认的事实。而第二句却来了个大转折,明白地说出李、杜的诗篇“至今已觉不新鲜”了。这是前人未说过的话,堪称为石破天惊之论。不过,诗人此语并非意味着要否定李、杜诗作的杰出成就,动摇其历史地位。这里所谓“不新鲜”,是从读者的审美感受的角度说的,谓唐代大诗人李白和杜甫的诗篇,已经不完全适合数百年后的读者的审美意识了。所以,首句的“万口传”同次句的“不新鲜”,两者并不矛盾,而是如实地说明了诗创作的时代性:诗歌所咏之事,所抒之情,所取之法,所成之意象,以及所开之风气,都是时代的产物,烙印着时代的特色,很适合同时代人的审美意识、审美情趣,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历史的变迁,也就逐渐不完全适合后世读者的审美意识、审美情趣了。在这里,诗人并非有意冒犯古代的诗仙、诗圣,而是将他们作为优秀诗人的代表,说明诗创作的这个法则,连他们这样为后世人所尊重、“诗篇万口传”的大诗人,也不能完全冲破,其他诗人自然更不必说了,从而更加鲜明、有力地突出、强调诗歌发展的理论观点。
诗人并没有停留在说明这种现象上,接下来更进而提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意思很明显,就是肯定各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天才诗人,以富有创造性的诗篇,领导着当代的诗坛,开一代新的诗风。既然诗歌是不断发展的,那么同时也就意味着诗人在创作上应当努力追求变化创新,而不要刻意模仿,跟在古人后面亦步亦趋。自然,由于绝句篇什极短小的限制,他不可能就与此有关的问题,作出更深细的研讨、分析,但是,此论基本上是正确的。诗并没有随着号称诗之“黄金时代”的唐王朝灭亡而消亡,历代都有诗,也都有优秀诗人,例如北宋苏轼、南宋陆游、金元之交的元好问等,都是各自时代的“领风骚”的“才人”。更为重要的是,此论不仅体现了历史的发展观点,而且其中包含着追求创造的精神,呼唤诗人们摆脱崇古的观念和拟古的创作路子,理直气壮地去争新、创新,创造出适应当代人的审美意识的诗篇,做自己时代“领风骚”的“才人”。
这种发展创新的观点,事实上在赵翼之前许多进步的文艺批评家也都反复的阐述过。但是,赵翼进行重申和强调,却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因为自明代以来的复古诗风,在清代初期乃至乾隆前期的诗坛上仍然相当盛行,所以他要求人们认识这一文学规律,绝去依傍而自创清诗。由此可见,这首诗在当时具有鲜明的针对性。同时,他把抽象的诗歌理论用诗歌这种生动的艺术形式表达出来,易诵易读,醒人耳目,也因此时常为后人所征引。
第三首主要是强调看问题要有自己独立的见解,这也是“性灵派”理论的一个要素。虽涉及诗歌评论,但与前两首也有一脉相承的关系。从创作角度而言,只有有了独立的见解,再把它写出来,才称得上是独抒。在批评方面,这种独立性就表现为“只眼须凭自主张”,两者精神完全一致。对待古人的作品也应抱有实事求是的态度,要充分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通过细致的分析,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与这种正确的态度相对立的,即是“纷纷艺苑漫雌黄”,标新立异以哗众取宠,不负责任地胡乱吹捧,不加分析地一概抹杀,如此等等都是艺苑内习见的“漫”的表现。诗人发此议论,其实是有针对性的。因为清代诗坛一开始尊唐成风,后来又盛行宗宋,这两股势力互相讥弹、雌黄,门户之见很深。诗人既反对尊唐,也反对宗宋,力主诗歌创作要从复古主义的束缚下解放出来,这两句正表明了这样的鲜明观点。
三四句以“矮人看戏”作喻,对那些毫无主见的盲从附和者,作了形象而又绝妙的讽刺。他们的可悲之处莫过于鹦鹉学舌,随声附和,无非像矮子看戏,趁人起哄罢了。赵翼作诗,长于说理,常常不假比喻,但这首诗有些不同。“矮子看戏”的比喻虽然不是赵翼首创,但用在这首诗里,可谓恰到好处,使诗平添出一种谐趣,且有一种形象的说服力。本来以诗论诗易因泛泛空论而令人厌倦,但这首诗却让人觉得庄谐相济、趣味盎然,表现了诗人的睿智和幽默感。
第四首指出了诗歌不能刻意求工和过于注重形式,而应自然如天成,具有自己的真情实感。诗人讲述了自己一生做学问的感悟:年轻时立志想成为李白、杜甫那样名垂千古的诗人而不懈努力,到老才意识到,如果没有天分,即使努力,最终的成就都是有限的。通过年轻和年老两个不同年龄段的人对学习的不同理解,可以看出学习不能死学,而要注意方式方法。诗人认为作诗主要靠天分,而这种天分并非后天努力可以习得,这一点和袁枚性灵主张的观点接近。
第五首肯定了“诗穷而后工”的见解,嘲讽了某些诗人“既要工诗又怕穷”的“贪心”。“诗穷而后工”是中国古代诗歌理论中一个传统的观点。从司马迁《报任安书》所说的“发愤著书”、韩愈《送孟东野序》所说的“不平则鸣”,到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所说的“愈穷愈工”,都是这种理论的继续和发展。它揭示了一条文学艺术规律,就是作者越接近底层人民,就越能反映人民的痛苦和呼声;作者受的打击越大,义愤越深,对现实的批判也就越尖锐,作品的价值也就越高。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可是赵翼生活在文字狱盛行的乾嘉时代,提出“既要工诗又怕穷”的要求,自然是很难成为现实的,于是他采取“颂圣”的手段,企图达到免祸的目的,以致那些歌颂清代统治者镇压少数民族和农民起义的诗歌,就成了他的缺点和错误。当然,这条规律如今也已过时了,因为作者既享有歌颂光明和揭露黑暗的充分权利,又具有深入生活和反映现实的大好条件,对于广阔的现实和丰富的生活,只要进行周密的观察、深刻的分析,就能写出反映时代脉搏和人民愿望的好诗来。
近代王文濡《历代诗文名篇评注读本》:第二首抱负不凡,自是才人吐属。三首讥嘲得妙,世之好作诗话,妄灾枣梨者见之,也应齿冷。
原中华书局编审周振甫、中华书局文学编辑室副编审冀勤《钱锺书〈谈艺录〉读本》:从这五首诗看,赵翼论诗,主张争新,因为天工人巧都在争新,是符合自然和社会的变化的。要独具只眼,有自己的主张。要人工和天分的结合,像风格,跟个性有关,这就跟天分有关。钱先生称他的诗,修辞妥贴圆润,能说理运典,这五首诗就可作例。《论诗》讲他的诗论,即属说理,说得明白畅达。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周啸天《中国绝句诗史》:这些论诗绝句表现了一定的发展观点和追求创新的精神,对诗歌创作中的厚古薄今派和复古倾向,作了否定。“李杜诗篇万口传”一首豪情壮怀,尤脍炙人口,在明清论诗绝句中可谓首屈一指。他还以“矮人看戏”的生动比喻,辛辣地讽刺了“荣古虐今”、人云亦云的诗歌评论,提倡“只眼须凭自主张”,即独具只眼、不厚古薄今的诗歌评论。这种发展观点和追求创新的精神,也反映在他所著《瓯北诗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