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唐代大诗人杜甫的诗作。此诗叙写了作者自己的才学以及平生志向和抱负,倾吐了仕途失意、生活困顿的窘状,并且抨击了当时黑暗的社会和政治现实。全诗直抒胸臆,慷慨陈词,是杜甫自叙生平的一首重要诗作。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①
纨绔不饿死②,儒冠多误身③。
丈人试静听④,贱子请具陈⑤。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⑥。
读书破万卷⑦,下笔如有神⑧。
赋料扬雄敌⑨,诗看子建亲⑩。
李邕求识面⑪,王翰愿卜邻⑫。
自谓颇挺出⑬,立登要路津⑭。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⑮。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⑯。
骑驴十三载⑰,旅食京华春⑱。
朝扣富儿门⑲,暮随肥马尘⑳。
残杯与冷炙㉑,到处潜悲辛㉒。
主上顷见征㉓,欻然欲求伸㉔。
青冥却垂翅㉕,蹭蹬无纵鳞㉖。
甚媿丈人厚㉗,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寮上,猥诵佳句新㉘。
窃效贡公喜㉙,难甘原宪贫㉚。
焉能心怏怏㉛,只是走踆踆㉜。
今欲东入海㉝,即将西去秦㉞。
尚怜终南山㉟,回首清渭滨㊱。
常拟报一饭㊲,况怀辞大臣㊳。
白鸥没浩荡㊴,万里谁能驯㊵?
①韦左丞:韦济,时任尚书省左丞。丈:丈人,对长者的尊称。韵:诗律二句为韵。
②纨绔:素丝裤子,富贵子弟的衣服,后来用作富贵子弟的代称。不饿死:不学无术却无饥饿之忧。
③儒冠:用儒者的帽子代称儒者,指有才学的读书人。误身:耽误出身,不能获得施展才学的机会。
④丈人:对长辈的尊称。这里指韦济。
⑤贱子:年少位卑者自谓。这里是杜甫自称。请,意谓请允许我。具陈:一一诉说。
⑥“甫昔”两句:是指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杜甫以乡贡(由州县选出)的资格在洛阳参加进士考试的事。杜甫当时才二十四岁,就已是“观国之光”(参观王都)的国宾了,故白“早充”。“观国宾”语出《周易·观卦·象辞》:“观国之光尚宾也”。
⑦破万卷:形容书读得多。破,超过。一说是熟读识透的意思。
⑧如有神:形容才思敏捷,写作如有神助。
⑨料:估计,差不多。扬雄:字子云,西汉辞赋家。敌:匹敌,相比。
⑩子建:即曹植,曹操之子,建安时期文学家。看:比拟。亲:亲近,表示爱慕。
⑪李邕:唐代文学家、书法家,曾任北海郡太守。杜甫少年在洛阳时,李邕奇其才,曾主动去结识他。
⑫王翰:唐代诗人,亦作王瀚,《凉州词》的作者。卜邻:选择邻居。
⑬自谓:自认为。挺出:特出,杰出。
⑭立:立刻。要路津:重要的渡口,比喻重要的职位,做大官。
⑮“致君”两句:如果自己得到重用的话,可以辅佐皇帝实现超过尧舜的业绩,使已经败坏的社会风俗再恢复到上古那样淳朴敦厚。这是当时一般儒者的最高政治理想。尧舜,唐尧和虞舜,传说中上古的圣君。风俗淳,社会风俗朴素厚道,古代太平盛世的气象。
⑯“此意”两句:想不到我的政治抱负竟然落空;我虽然也写些诗歌,但却不是逃避现实的隐士。意,指上二句的政治抱负。萧条,冷落不景气。一作“萧索”。行歌,边走边唱歌。隐沦,隐士的意思。
⑰骑驴:与乘马的达官贵人对比。十三载:从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杜甫参加进士考试,到天宝六载(747年),恰好十三载。一作“三十载”。
⑱旅食:寄食。京华:京师,指长安。
⑲扣:敲。
⑳肥马:指富贵的高头大马。
㉑残杯:喝剩的酒。冷炙:吃剩的冷烤肉。
㉒潜:心头藏着。
㉓主上:称皇帝,指唐玄宗。顷:不久前。见征:被征召。
㉔歘(xū)然:忽然。欲求伸:希望表现自己的才能,实现致君尧舜的志愿。
㉕青冥:青云。垂翅:垂下翅膀,形容大鸟不能高飞。
㉖蹭蹬:遭遇挫折,失势失意。无纵鳞:本指鱼不能纵身远游,这里是说理想不得实现。纵鳞,跃起的鱼,形容得意。
㉗媿(kuì):同“愧”,惭愧。
㉘“每于”两句:承蒙您经常在百官面前吟诵我新诗中的佳句,极力加以奖掖推荐。百寮,官僚们。寮,同“僚”。猥,自谦之词。佳句新,新作的好词佳句。
㉙窃:私下里。效:效法。贡公:西汉人贡禹。他与王吉为友,闻吉显贵,高兴得弹冠相庆,因为知道自己也将出头。杜甫说自己也曾自比贡禹,并期待韦济能荐拔自己。
㉚难甘:难以甘心忍受。甘,以为甘甜。原宪:孔子的学生,以贫穷出名。
㉛焉能:怎能。怏怏:不满意,气愤不平。
㉜走:跑步。踆(cūn)踆:且进且退的样子。
㉝东入海:向东旅行海上,指避世隐居。孔子曾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
㉞去秦:离开长安。
㉟怜:爱。终南山:在长安东南。
㊱回首:回头顾望,表示依恋。清渭:渭水清故称“清渭”。
㊲拟:想要。报一饭:报答一饭之恩。春秋时灵辄报答赵宣子(见《左传·宣公二年》),汉代韩信报答漂母(见《史记·淮阴侯列传》),都是历史上有名的报恩故事。
㊳况:何况。辞:告别。大臣:指韦济。
㊴白鸥:海鸟名,诗人自比。没:出没,形容自由行动。浩荡:浩荡的烟波。
㊵驯:驯服,指外在约束。
纨绔子弟不会饿死,读书人倒大多误了前程。
丈人您试静听,请容许我这卑贱的人把事情说清。
从前我杜甫还是青年的时候,早就充当了有用的观国之宾。
读书超过一万卷,拿起笔写文章好似通神。
辞赋估计可以比美扬雄,诗歌看来与曹植接近。
李邕要求见面,王翰愿意结邻。
那时候我自以为才学相当杰出,很快会做大官登上要路之津。
要使皇帝像尧舜,要重新使风俗厚淳。
不料我的理想遭受冷落,虽没有隐逸却只能漫步歌吟。
骑了十三年的毛驴,旅居寄食在繁华如春的京城。
早晨去敲开富儿的大门,傍晚追随肥马的后尘。
喝一杯剩酒,吃一块冷肉,到处使我深藏悲哀酸辛。
皇上不久下诏书征召,忽地里我想到壮志能伸。
可仍像大鸟在天空垂下了翅膀,失势的鱼没能跳过龙门。
十分愧对您老对我的重视。十分理解您老对我的真诚。
您常常在僚属们的集会上,屈尊吟诵拙句说又好又新。
我私下怀着贡禹为王吉在位般的欣喜,实在不能甘心于原宪似的清贫。
我怎能内心怏怏不平,只是来回奔走而停滞不进?
如今我想往东直到大海,就将要离开西秦。
还爱怜着终南山,还回头眺望渭水之滨。
常想报答那一饭之恩,更何况情意满怀来告别大臣。
将像白鸥那样出没在浩荡大海,翱翔万里有谁能把我约束制驯!
此诗作于唐玄宗天宝七载(748年),时杜甫三十七岁,居长安。当时韦济从河南尹迁任尚书左丞。他很赏识杜甫的诗,并曾表示过关怀。天宝六载(747年),唐玄宗下诏天下有一技之长的人入京赴试,李林甫命尚书省试,对所有应试之人统统不予录取,并上贺朝廷演出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这时应试落第,对急欲施展抱负的杜甫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困守长安,心情落寞,想离京出游,于是就写了这首诗向韦济告别。诗中陈述了自己的才能和抱负,倾吐了仕途失意、生活潦倒的苦况,于现实之黑暗亦有所抨击。
天宝七载,韦济任尚书左丞前后,杜甫曾赠过他两首诗,希望得到他的提拔。韦济虽然很赏识杜甫的诗才,却没能给以实际的帮助,因此杜甫又写了这首“二十二韵”,表示如果实在找不到出路,就决心要离开长安,退隐江海。杜甫自二十四岁在洛阳应进士试落选,到写诗的时候已有十三年了。特别是到长安寻求功名也已三年,结果却是处处碰壁,素志难伸。青年时期的豪情,早已化为一腔牢骚愤激,不得已在韦济面前发泄出来。
今存最早的杜集(如宋王洙本、九家注本、黄鹤补注本等)版本都把此诗置于第一首。虽然现在文学史家都认为这并非杜甫最早的作品,但却公认这是杜甫最早、最明确地自叙生平和理想的重要作品。
杜甫(712—770),字子美,尝自称少陵野老。举进士不第,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故世称杜工部。是唐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宋以后被尊为“诗圣”,与李白并称“李杜”。其诗大胆揭露当时社会矛盾,对穷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内容深刻。许多优秀作品,显示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因被称为“诗史”。在艺术上,善于运用各种诗歌形式,尤长于律诗;风格多样,而以沉郁为主;语言精炼,具有高度的表达能力。存诗一千四百多首,有《杜工部集》。
在杜甫困守长安十年时期所写下的求人援引的诗篇中,要数这一首是最好的了。这类社交性的诗,带有明显的急功求利的企图。常人写来,不是曲意讨好对方,就是有意贬低自己,容易露出阿谀奉承、俯首乞怜的寒酸相。杜甫在这首诗中却能做到不卑不亢,直抒胸臆,吐出长期郁积下来的对封建统治者压制人材的悲愤不平。这是他超出常人之处。
诗人主要运用了对比和顿挫曲折的表现手法,将胸中郁结的情思,抒写得如泣如诉,真切动人。这首诗应该说是体现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最早的一篇。
诗中对比有两种情况,一是以他人和自己对比;一是以自己的今昔对比。先说以他人和自己对比。开端的“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把诗人强烈的不平之鸣,像江河决口那样突然喷发出来,真有劈空而起,锐不可当之势。在诗人所处的时代,那些纨绔子弟,不学无术,一个个过着脑满肠肥、趾高气扬的生活;他们精神空虚,本是世上多余的人,偏又不会饿死。而像杜甫那样正直的读书人,却大多空怀壮志,一直挣扎在饿死的边缘,眼看误尽了事业和前程。这两句诗,开门见山,鲜明揭示了全篇的主旨,有力地概括了封建社会贤愚倒置的黑暗现实。
从全诗描述的重点来看,写“纨绔”的“不饿死”,主要是为了对比突出“儒冠”的“多误身”,轻写别人是为了重写自己。所以接下去诗人对韦济坦露胸怀时,便撇开“纨绔”,紧紧抓住自己在追求“儒冠”事业中今昔截然不同的苦乐变化,再一次运用对比,以浓彩重墨抒写了自己少年得意蒙荣、眼下误身受辱的无穷感慨。这第二个对比,诗人足足用了二十四句,真是大起大落,淋漓尽致。从“甫昔少年日”到“再使风俗淳”十二句,是写得意蒙荣。诗人用铺叙追忆的手法,介绍了自己早年出众的才学和远大的抱负。少年杜甫很早就在洛阳一带见过大世面。他博学精深,下笔有神。作赋自认可与扬雄匹敌,咏诗眼看就与曹植相亲。头角乍露,就博得当代文坛领袖李邕、诗人王翰的赏识。凭着这样卓越挺秀的才华,他天真地认为求个功名,登上仕途,还不是易如反掌。到那时就可实现梦寐以求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了。诗人信笔写来,高视阔步,意气风发,大有踌躇满志、睥睨一切的气概。写这一些,当然也是为了让韦济了解自己的为人,但更重要的还是要突出自己眼下的误身受辱。从“此意竟萧条”到“蹭蹬无纵鳞”,又用十二句写误身受辱,与前面的十二句形成强烈的对比。现实是残酷的,“要路津”早已被“纨绔”占尽,主观愿望和客观实际的矛盾无情地嘲弄着诗人。诗中写了诗人在繁华京城的旅客生涯:多少年来,诗人经常骑着一条瘦驴,奔波颠踬在闹市的大街小巷。早上敲打豪富人家的大门,受尽纨绔子弟的白眼;晚上尾随着贵人肥马扬起的尘土郁郁归来。成年累月就在权贵们的残杯冷炙中讨生活。不久前诗人又参加了朝廷主持的一次特试,谁料这场考试竟是奸相李林甫策划的一个忌才的大骗局,在“野无遗贤”的遁辞下,诗人和其他应试的士子全都落选了。这对诗人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就像刚飞向蓝天的大鹏又垂下了双翅,也像遨游于远洋的鲸鲵一下子又失去了自由。诗人的误身受辱、痛苦不幸也就达到了顶点。
这一大段的对比描写,迤逦展开,犹如一个人步步登高,开始确是满目春光,心花怒放,那曾想会从顶峰失足,如高山坠石,一落千丈,从而使后半篇完全笼罩在一片悲愤怅惘的氛围中。诗人越是把自己的少年得意写得红火热闹,越能衬托出眼前儒冠误身的悲凉凄惨,这大概是诗人要着力运用对比的苦心所在。
从“甚媿丈人厚”到诗的终篇,写诗人对韦济的感激、期望落空、决心离去而又恋恋不舍的矛盾复杂心情。这样丰富错杂的思想内容,必然要求诗人另外采用顿挫曲折的笔法来表现,才能收到“其入人也深”的艺术效果。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诗人再也不能忍受像孔子学生原宪那样的贫困了。他为韦济当上了尚书左丞而暗自高兴,就像汉代贡禹听到好友王吉升了官而弹冠相庆。诗人十分希望韦济能对自己有更实际的帮助,但现实已经证明这样的希望是不可能实现了。诗人只能强制自己不要那样愤愤不平,快要离去了却仍不免在那里顾瞻俳徊。辞阙远游,退隐江海之上,这在诗人是不甘心的,也是不得已的。他对自己曾寄以希望的帝京,对曾有“一饭之恩”的韦济,是那样恋恋不舍,难以忘怀。但是,又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毅然引退,像白鸥那样飘飘远逝在万里波涛之间。这一段,诗人写自己由盼转愤、欲去不忍、一步三回头的矛盾心理,真是曲折尽情,丝丝入扣,和前面动人的对比相结合,充分体现出杜诗“思深意曲,极鸣悲慨”(方东树《昭昧詹言》)的艺术特色。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从结构安排上看,这个结尾是从百转千回中逼出来的,宛若奇峰突起,末势愈壮。它将诗人高洁的情操、宽广的胸怀、刚强的性格,表现得辞气喷薄,跃然纸上。正如浦起龙指出的“一结高绝”(见《读杜心解》)。董养性也说:“篇中……词气磊落,傲睨宇宙,可见公虽困踬之中,英锋俊彩,未尝少挫也。”(转引自仇兆鳌《杜诗详注》)吟咏这样的曲终高奏,诗人青年时期的英气豪情,会重新在读者心头激荡。诗人经受着尘世的磨炼,没有向封建社会严酷的不合理现实屈服,显示出一种碧海展翅的冲击力,从而把全诗的思想性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
此诗通篇直抒胸臆,语句颇多排比,语意纵横转折,感愤悲壮之气溢于字里行间。全诗不仅成功地运用了对比和顿挫曲折的笔法,而且语言质朴中见锤炼,含蕴深广。如“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道尽了世态炎凉和诗人精神上的创伤。一个“潜”字,表现悲辛的无所不在,可谓悲沁骨髓,比用一个寻常的“是”或“有”字,就精细生动得多倍。句式上的特点是骈散结合,以散为主,因此既有整齐对衬之美,又有纵横飞动之妙。所以这一切,都足证诗人功力的深厚,也预示着诗人更趋成熟的长篇巨制,随着时代的剧变和生活的充实,必将辉耀于中古的诗坛。
宋代苏轼《东坡志林》: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解“没”,改作“波”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
宋代王楙《野客丛书》:仆谓善为诗者,但形容浑涵气象,初不露圭角。玩味“白鸥波浩荡”之语,有以见沧浪不尽之意;且沧浪之中,见一白鸥,其浩荡之意可想,又何待言其出没邪?改此一字(按指改“波”为“没”),反觉意局。
宋代吴开《优古堂诗话》:杜《赠骥子》诗:“熟精《文选》理”,则其所取,亦自有本矣。如《赠韦左丞》诗,皆仿鲍明远《东武吟》:“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然古《咏香炉》诗:“四座且勿喧,愿听歌一言。”
宋代范温《潜溪诗眼》: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如杜子美《赠韦见素》诗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是可以相忘于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前贤录为压卷,盖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屋,各有定处,不可乱也。诗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韦见素诗,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迟迟不忍去之意,则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其道欲与见素别,则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此句中命意也。盖如此然后顿挫高雅。
宋代刘克庄《后村诗话》:《与韦左丞》五言二篇,当以古风为胜。
宋代范晞文《对床夜语》:老杜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而至破万卷,则抑扬上下,何施不可;非谓以万卷之书为诗也。
明代李沂《唐诗援》:宗子发曰:起二句潦倒悲愤,得此振起,以下二百言纵笔恣意,真有建瓴之势。
明代钟惺、谭元春《唐诗归》:钟云:胆到,识到,力到,直直吐出,觉谦让者反琐甚,伪甚(“甫昔”四句下)。谭云:好大本事!不作诳语(“致君”二句下)。钟云:五字堪哭!堪笑(“暮随”句下)!谭云:英雄低首心肠(“残杯”二句下)。钟云:自“致君尧舜上”至此十句内,妙在说得屈伸悬绝之极。又云:李杜同负才名,同居乱世,李调羹赐锦不以为荣,杜冷炙残杯不以为辱,高人慢世,胸中各有所主(“残杯”二句下)。钟云:好前辈!今人不肯(“每于”二句下)。钟云:六句慢调(“窃效”六句下)。
明代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刘辰翁曰:肮脏悲愤具见起语。周敬曰:此诗见公之抱负,而浩然之气,终不可回。唐汝洵曰:此杜壮年作。犹露鲍、谢蹊径。起便感激,豪气自在。周珽曰:句句转,字字快,烹炼极化,通体皆灵。
明代王嗣奭《杜臆》:前诗犹有颂丞语,此诗全篇陈情,诗题曰“赠”,似误。此篇非排律,亦非古风,直抒胸臆,如写尺牍;而纵横转折,感愤悲壮,缱绻踌躇,曲尽其妙。……末段愤激语,纡回婉转,无限深情。
明末清初黄周星《唐诗快》:英雄失路,满腹牢骚,虽有丈人,其如之何?肮脏悲愤,出口便见(开头二句下)。连用四人名,而两古两今,殊为奇肆(“赋料”四句下)。此自道素志耳,非大言也(“致君”二句下)。句法古甚(“甚媿”二句下)。
明末清初黄生《杜工部诗说》:“骑驴”六句,极言困厄之状,略不自讳,隐然见抱负如彼,而厄穷乃如此,俗眼无一知己矣。
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诗到尾梢,他人几于力竭,公独滔滔滚滚,意思不穷,正所谓“篇终接混茫”也。然须玩其转折层次,不可增减,非汗漫敷陈者比。董养性曰:篇中皆陈情告诉之语,而无干望请谒之私,词气磊落,傲睨宇宙,可见公虽困踬之中、英锋俊采,未尝少挫也。
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观唐代赠送之诗,惟老杜篇篇意思深长。此篇发端二语,气象褊迫,早年诗如此。此诗兼带齐梁气调。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杜之五古,从占人变化而出,独辟境界。严羽谓其“宪章汉魏,取材六朝。其自得之妙,则先辈所谓集大成者”,王世贞谓其“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沉雄为贵”,是已。此篇起语兀傲;“甚媿丈人厚”二句叠语归题,别有风神;一结旷达,收转前半,意在言外,所谓“篇终接混茫”也。故前人多取为压卷。
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抱负如此,终遭阻抑。然其去也,无怨怼之词,有“迟迟我行”之意,可谓温柔敦厚矣。
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此应诏退下后,将归东都时作也。先是有《赠韦左丞丈》诗云:‘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盖尝以推奖望之。是后,韦必常以公之才诵言于当轴而莫有应者,公遂决计远引,赠此致感,且以告别也。不作悻悻急去语,亦不作脂韦无骨语。本心之厚,立品之高,俱见。起四句,愤激而有古趣。既以自提,兼提韦丈,开手老到。“甫昔”一段叙杜心也。志大言大,尤妙在“自谓”四句,横空盘郁。“此意”一段,慨失职也。而前八泛述,后四入事,关目清晰。“甚媿”至末,乃赠韦本旨,接法古朴而陡健。一结高绝,昌黎不及。
清代杨伦《杜诗镜铨》:邵云:突兀二语,一肚皮牢骚愤激,信口冲出(首句下)。一篇之主(“儒冠”句下)。乐府调,开出全篇(“丈人”二句下)。
清末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吴曰:局势甚大,故以淡笔开拓(“丈人”二句下)。吴曰:反跌下文有神力,四句一气读(“自谓”四句下)。吴曰:转笔隽快(“此意”句下)。刘开:入得磊落。吴曰:接笔奇矗(“甚媿”句下)。吴曰:二语中截断多少语,所谓呜咽之音也(“焉能”二句下)。吴曰:此下雄奇万变,苍莽无端,不可一世矣(“今欲”句下)。吴曰:兜转万钧神力(“即将”二句下)。吴曰:收束尤超恣奇横,神变不测(“白鸥”二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