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出生于中国湖南省的韩少功在15周岁时被下放到一个偏僻的村子“马桥”。楚国诗人屈原投江的汨罗江就在这个村子旁流淌。当时文革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中国共产党把大批知识份子下放到农村或工厂从事体力劳动。韩少功在马桥生活了6年。
作者韩少功在湖南师范大学毕业、成为中国著名作家后编写这部小说,按照词典的形式,收录了一个虚构的湖南村庄马桥的115个词条。既有外部世界从不使用的独特词条,也有外界广泛使用的词条,但在马桥,有些词条的意义稍有不同。僻如说“晕街”,这是只在偏僻农村才有的单词,指人到城里才会出现的脸发绿、失眠等现象。相反,“醒”在外面的世界中是指从“梦或酒醉状态醒来”,具有积极的一面。但这个词在马桥却用来表示“愚昧”。
“世人皆醉我独醒”来自屈原的诗在马桥人听来已完全别有体会。韩少功从这简短的趣闻中解读出了(一直受中央政权压迫和漠视)的马桥人享有的独特历史和思维。
虽然一段一段的文字看上去简短精致,但却是贯穿于马桥人的历史和苦难。《纽约时报》评价说“读者会在不知不觉中沉浸在马桥人奇异的思维之中,这是一部像抽象派美术作品一样的小说。作品通过马桥方言展现了文革期间发生的各种微妙的精神失落感和可笑的冲突。”
小说的主线不可以概括为“主人公A遇到主人公B,作了一件事C。”韩少功写道“我开始逐渐不喜欢有主导性人物或主线或主流情绪的小说。相比之下,由2、3、4个的因果关系交错复杂的线索组成的群体故事颇为好感。”
从这一点看,这部小说与塞尔维亚诗人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小说《哈扎尔辞典》结构相似。帕维奇也是借助辞典的形式描写了古代和中世纪生活在黑海沿岸继后被灭亡的哈扎尔民族的历史。
韩少功,湖南长沙人,作家。曾任《海南纪实》主编,《天涯》杂志社社长。一九七四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韩少功文库》(十卷 ),含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中篇小说《爸爸爸》、《女女女》,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散文《心想》等。还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译著。他的作品多次获得中国内地,台湾及法国的文学奖英,并且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
马桥人对味道的表达很简单,凡是好吃的味道可一言以蔽之:“甜”。吃糖是“甜”,吃鱼吃肉也是“甜”,吃米饭吃辣椒吃苦瓜统统还是“甜”。
这样,外人很难了解,是他们的味觉的粗糙,造成了味觉词汇的缺乏?还是味觉词汇的缺乏,反过来使他们的舌头丧失了区分辨别能力?在饮食文化颇为发达的中国,这种情况珠为少见。
与此相联系的是,他们对一切点心的称呼,差不多只有一个“糖”字。糖果是“糖”,饼干也是“糖”,蛋糕酥饼面包奶油一类统统还是“糖”。他们在长乐街第一次见到冰棒的时候,还是叫“糖”。例外的情况当然也有,本地土产还是各有其名的,比如“糍粑”和“米糕”。“糖”的笼统,只限于一切西式的、现代的至少是遥远地方来的食物。知青们从街上买回的明明是饼干,被他们叫作“糖”,总让人觉得有些不顺耳,不习惯。
也许马桥人以前的吃仅仅要在果腹,还来不及对食味给予充分的体会和分析。很多年以后,我接触到一些讲英语的外国人,发现他们的味觉词汇同样贫乏,比如对一切有刺激性的味道,胡椒味也好,辣椒味也好芥末味也好,大蒜味也好,一律满头大汗,“hot(热味)”一下完事。我窃窃地想,他们是否也如马桥人,曾经有过饥不择食饥不辨味的历史?我不会笑话他们,因为我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我曾经在天黑的时候摸回村,顾不上洗手洗脸(满身全是泥巴),顾不上拍打蚊子(它们正在密密地扑向我),只是一口气吞下了五钵饭(每一钵据说是半斤米),吞完了还不知道刚才吃了些什么,是什么味道。在这个时候,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唯一的感觉是腹中的肠胃在剧烈蠕动,一切上等人关于味觉的词,那些精细的、丰繁的、准确的废话,对于我有什么意义?
一个“甜”字,暴露了马桥人饮食方面的盲感,标定了他们在这个方面的知识边界。只要细心体察一下,每个人其实都有各种各样的盲感区位。人们的意识覆盖面并非彼此吻合。人们微弱的意识之灯,也远远没有照亮世界的一切。直到今天为止,对于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说,辨别西欧人、北欧人以及东欧人的人种和脸型,辨别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挪威人、法兰人等民族的文化差异,还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关于欧洲各个民族的命名,只是一些来自教科书的空洞符号,很多中国还不能将其与相应的脸型、服装、语言、风俗特征随时联系起来。这在欧洲人看来有点不可思议,就像中国人觉得欧洲人分不清上海人、广东人以及东北人一样不可思议。因此,中国人更爱用“西方人”甚至“老外”的笼统概念,就像马桥爱用甜字。在一个拒绝认同德国的英国人或者拒绝认同美国的法国人看来,这种传统当然十分可笑。同样,直到今天为止,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乃至相当多数的经济学者来说,美国的资本主义,西欧的资本主义,瑞典等几个北欧国家的资本主义,日本的资本主义,似乎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差别。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十九世纪的资本主义,本世纪战前的资本主义,本世纪六十年代的资本主义以及本世纪九十年代的资本主义,还是没是没有什么重要的区别。在很多中国人那里,一个“资本主义”概念就足够用了,就足够支撑自己的爱意或者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