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梗概
这篇小说写于抗日时期。当时前方战事紧张,而后方的华威先生,也在天天忙碌着为抗战做“贡献”──到各个组织开会、讲话,然而总是讲不了两句,就又赶到下一个会场去了。他是真的在关心抗战组织的发展吗?不,他不过是想把各个组织的权力抓到手罢了,强调“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才是他的主要目的。小说巧妙地运用语言和动作描写,运用夸张和对比手法,辛辣地讽刺了当时的国民党顽固派。这部漫画小品式的中篇小说,是抗战前期著名的暴露国统区弊端的讽刺文学。华威先生这一带有某些类型化倾向的人物,因其攫取权力的狂热与无孔不入的流氓气质而具有了一定超时代的因素,因此至今有人读来仍然有所感慨。
主要角色
华威先生
华威先生,是一个具有国民党党棍特质的反动官僚。他披着热心抗日救亡的文化人的外衣 , 实际上是干着破坏抗日救亡运动的勾当。他凭着特殊的政治地位,对于群众的抗日救亡活动处处都要插手包揽 , 但却包而不办。华威先生到处开会,到处讲演,应酬上层的宴会, 拉拢青年 ,忙的不可开交 。他这股逢会必到的忙劲 , 是负有国民党反共反人民的特殊使命的, 目的在于探听监视和控制人民的抗日活动 , 因而有时问 :“ 有没有不良分子? ” “到底是什么背景? ”并且逢会必宣传 : 每个人“ 都要认定 一个领导中心 ” , 企图将所有群众抗日组织都纳入国民党法西斯统治之下。
创作背景编辑
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抗日统一战线内部的矛盾变得激烈起来,其斗争也日趋尖锐。 一方面,人民群众的抗日激情高涨,另一方面,国民党统治区地方的军政界的头目却害怕人民动员起来。作家对后者的情况是比较熟悉的,因为他曾经参加过一些救亡活动和文化界的统战工作,比较了解这内部的矛盾情况,他从纷纭复杂的现实 生活中截取了富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片段来反映当时的阴暗面,内涵着自己丰富的生活经验与抗战热情。
文章原文
华威先生
转弯抹角算起来──他算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叫他“华威先生”。他觉得这种称呼不大好。
“嗳,你真是!”他说。“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你应当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
把这件事交涉过了之后,他立刻戴上了帽子:
“我们改日再谈好不好?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次──唉,可总是没有时间。今天刘主任起草了一个县长公余工作方案,硬叫我参加意见,叫我替他修改。三点钟又还有一个集会。”
这里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声明他并不怕吃苦;在抗战时期大家都应当苦一点。不过──时间总要够支配呀。
“王委员又打了三个电报来,硬要请我到汉口去一趟。这里全省文化界抗敌总会又成立了,一切抗战工作都要领导起来才行。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
于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车。
他永远挟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
这个城市里的黄包车谁都不作兴跑,一脚一脚挺踏实地踱着,好像饭后千步似的。可是包车例外:叮当,叮当,叮当──一下子就抢到了前面。黄包车立刻就得往左边躲开,小推车马上打斜。担子很快地就让到路边。行人赶紧就避到两旁的店铺里去。
包车踏铃不断地响着。钢丝在闪着亮。还来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远老远的了,像闪电一样快。
而──据这里有几位抗战工作者的上层分子的统计──跑得顶快的是那位华威先生的包车。
他的时间很要紧。他说过──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抗战工作实在太多了。”
接着掏出表来看一看,他那一脸丰满的肌肉立刻紧张了起来。眉毛皱着,嘴唇使劲撮着,好像他在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敛到脸上似的。他立刻就走:他要到难民救济会去开会。
照例──会场里的人全到齐了坐在那里等着他。他在门口下车的时候总得顺便把踏铃踏它一下:叮!
同志们彼此看着:唔,华威先生到会了。有几位透了一口气。有几位可就拉长了脸瞧着会场门口。有一位甚至于要准备决斗似的──抓着拳头瞪着眼。
华威先生的态度很庄严,用种从容的步子走进去,他先前那副忙劲儿好像被他自己的庄严态度消解掉了。他在门口稍为停了一会儿,让大家好把他看个清楚,仿佛要唤起同志们的一种信任心,仿佛要给同志们一种担保──什么困难的大事也都可以放下心来。他并且还点点头。他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他是在对整个集体打招呼。
会场里很静。会议就要开始。有谁在那里翻着什么纸张,窸窸窣窣〔窸窸窣窣(xīxīsūsū):拟声词,模拟细小的摩擦声音。〕的。
华威先生很客气地坐到一个冷角落里,离主席位子顶远的一角。他不大肯当主席。
“我不能当主席,”他拿着一支雪茄烟打手势。“工人抗战工作协会的指导部今天开常会。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议也是今天。伤兵工作团也要去的,等一下。你们知道我的时间不够支配:只容许我在这里讨论十分钟。我不能当主席。我想推举刘同志当主席。”
说了就在嘴角上闪起一丝微笑,轻轻地拍几下手板。
主席报告的时候,华威先生不断地在那里括洋火点他的烟。把表放在面前,时不时像计算什么似地看看它。
“我提议!”他大声说。“我们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我希望主席尽可能报告得简单一点。我希望主席能够在两分钟之内报告完。”
他括了两分钟洋火之后,猛地站了起来。对那正在哇啦哇啦的主席摆摆手:
“好了,好了。虽然主席没有报告完,我已经明白了。我现在还要赴别的会,让我先发表一点想见。”
停了一停。抽两口雪茄,扫了大家一眼。
“我的意见很简单,只有两点,”他舔舔嘴唇。“第一点,就是──每个工作人员不能够怠工。而是相反,要加紧工作。这一点不必多说,你们都是很努力的青年,你们都能热心工作。我很感谢你们。但是还有一点──你们时时刻刻不能忘记,那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他又抽了两口烟,嘴里吐出来的可只有热气。这就又括了一根洋火。
“这第二点呢就是:青年工作人员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你们只有在这一个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抗战工作才能够展开。青年是努力的,是热心的,但是因为理解不够,工作经验不够,常常容易犯错误。要是上面没有一个领导中心,往往要弄得不可收拾。”
瞧瞧所有的脸色,他脸上的肌肉耸动了一下──表示一种微笑。他往下说:
“你们都是青年同志,所以我说得很坦白,很不客气。大家都要做抗战工作,没有什么客气可讲。我想你们诸位青年同志一定会接受我的意见。我很感激你们。好了,抱歉得很,我要先走一步。”
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挟,瞧着天花板点点头,挺着肚子走了出去。
到门口可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他把当主席的同志拽开,小声儿谈了几句。
“你们工作──有什么困难没有?”他问。
“我刚才的报告提到了这一点,我们……”
华威先生伸出个食指顶着主席的胸脯:
“唔,唔,唔。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谈这件事。以后──你们凡是想到的工作计划,你们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商量。”
坐在主席旁边那个长头发青年注意地看着他们,现在可忍不住插嘴了:
“星期三我们到华先生家里去过三次,华先生不在家……”
那位华先生冷冷地瞅他一眼,带着鼻音哼了一句──“唔,我有别的事,”又对主席低声说下去:
“要是我不在家,你们跟密司黄接头也可以。密司黄知道我的意见,她可以告诉你们。”
密司黄就是他的太太。他对第三者说起她来,总是这么称呼她的。
他交代过了这才真的走开。这就到了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场。他发现别人已经在那里开会,正有一个人在那里发表意见。他坐了下来,点着了雪茄,不高兴地拍了三下手板。
“主席!”他叫。“我因为今天另外还有一个集会,我不能等到终席。我现在有点意见,想要先提出来。”
于是他发表了两点意见:第一,他告诉大家──在座的人都是当地的文化人,文化人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应当加紧地做去。第二,文化人应当认清一个领导中心,文化人在文抗会的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团结起来,统一起来。
五点三刻他到了文化界抗敌总会的会议室。
这回他脸上堆上了笑容,并且对每一个人点头。
“对不住得很,对不住得很,迟到了三刻钟。”
主席对他微笑一下,他还笑着伸了伸舌头,好像闯了祸怕挨骂似的。他四面瞧瞧形势,就拣在一个小胡子的旁边坐下来。
他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小声儿问那个小胡子:
“昨晚你喝醉了没有?”
“还好,不过头有点子晕。你呢?”
“我啊──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他严肃地说。“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账呢,要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灌醉。你看!”
一谈了这些,他赶紧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条──写几个字递给了主席。
“请你稍为等一等,”主席打断了一个正在发言的人的话。“华威先生还有别的事情要走。现在他有点意见:要求先让他发表。”
华威先生点点头站了起来。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弯。“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弯。“兄弟首先要请求各位原谅:我到会迟了点,而又要提前退席。……”
随后他说出了他的意见。他声明──这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常务理事会,是一切救亡工作的领导机关,应该时时刻刻起领导中心作用。
“群众是复杂的。工作又很多。我们要是不能起领导作用,那就很危险,很危险。事实上,此地各方面的工作也非有个领导中心不可。我们的担子真是太重了,但是我们不怕怎样的艰苦,也要把这担子担起来。”
他反复地说明了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个宴会。他每天都这么忙着。要到刘主任那里去联络。要到各学校去演讲。要到各团体去开会。而且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人吃饭。
华威太太每次遇到我,总是代替华威先生诉苦。
“唉,他真苦死了!工作这么多,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点,专门去做某一种工作么?”我问。
“怎么行呢?许多工作都要他去领导呀。”
可是有一次,华威先生简直吃了一大惊。妇女界有些人组织了一个战时保婴会,竟没有去找他!
他开始打听,调查。他设法把一个负责人找来。
“我知道你们委员会已经选出来了。我想还可以多添加几个。由我们文化界抗敌总会派人来参加。”
他看见对方在那里踌躇,他把下巴挂了下来:
“问题是在这一点:你们委员是不是能够真正领导这工作?你能不能够对我担保──你们会内没有汉奸,没有不良分子?你能不能担保──你们以后工作不至于错误,不至于怠工?你能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你能够担保的话,那我要请你写个书面的东西,给我们文抗会常务理事会。以后万一──如果你们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负责。”
接着他又声明: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这里他食指点点对方胸脯:
“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办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团体了么?”
这么谈判了两次,华威先生当了战时保婴会的委员。于是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华威先生挟着皮包去坐这么五分钟,发表了一两点意见就跨上了包车。
有一天他请我吃晚饭。他说因为家乡带来了一块腊肉。
我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对两个学生样的人发脾气。他们都挂着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徽章。
“你昨天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吼着。“我叫你拖几个人去的。但是我在台上一开始演讲,一看──连你都没有去听!我真不懂你们干了些什么?”
“昨天── 我去出席日本问题座谈会的。”
华威先生猛地跳起来了:
“什么!什么!日本问题座谈会?怎么我不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那天部务会议决议了的。我来找过华先生,华先生又是不在家──”
“好啊,你们秘密行动!”他瞪着眼。“你老实告诉我──这个座谈会到底是什么背景,你老实告诉我!”
对方似乎也动了火:
“什么背景呢,都是中华民族!部务会议议决的,怎么是秘密行动呢。……华先生又不到会,开会也不终席,来找又找不到……我们总不能把部里的工作停顿起来。”
“混蛋!”他咬着牙,嘴唇在颤抖着。“你们小心!你们,哼,你们!你们!……”他倒到了沙发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着。“妈的!这个这个──你们青年!……”
五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害怕地四面看一看。那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叹一口长气,对我说:
“唉,你看你看!现在的青年怎么办,现在的青年!”
这晚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他打碎了一只茶杯。密司黄扶着他上了床,他忽然打个寒噤说:
“明天十点钟有个集会……”
点评鉴赏编辑
张天翼真不愧是一位著名作家,他在1938年发表的《华威先生》,尽管已过去了60多年,但小说中的主人公——华威先生至今仍像影子一样跟随着我们。
华威先生又名阿威。阿威的官职很多,但具体分管哪一项工作,文中没有交代。但总的感觉是,他很忙,忙得简直不可开交。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这是阿威亲口说的。看来,他的时间真的不够用。
然而,他在忙些什么呢?你看:从下午3时起,他参加难民救济会并作重要讲话;他参加通俗文艺研究会并作重要讲话;他参加文化界抗敌总会并作重要讲话……还有,伤兵工作团也是要去的;工人抗战工作协会的指导部要开常会。
他每天就是这样忙着:要到某主任那里去联络,要到各学校去演讲,要到各团体去开会;王委员打来三个电报,硬要他到汉口去一趟,他哪里抽得出身;县长公余工作方案还等着他去修改。
他很忙,所以,每次会议都不愿或不能当主席。因为一当会议主席,就要等这个会议结束才能离开。这要牵涉到他多少宝贵的时间。有多少会议需要他去作重要讲话。
他的重要讲话也是可圈可点,十分简练且放之四海而皆准。概括起来就是两条:一是强调工作的重要性,二是强调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并在这个领导中心领导之下工作。
正因为他深知领导中心的重要性,所以尽管他很忙,但决不放弃领导。妇女界有些人组织战时保婴会竟然没有去找他,他就吃了一大惊,经过严肃训话和两次谈判,终于使自己如愿当上了战时保婴会委员,并去作了5分钟的重要讲话。有一个日本问题座谈会没通知他去参加,他就瞪着眼去查座谈会到底是什么背景,并刺激得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
尽管他很忙,但喝酒总是有时间的。张天翼在文中写道,华威先生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别人吃饭。阿威吃饭前是不是喝酒,文中没细说,但我估计是喝的。因为文中透露,阿威在一次作重要讲话前还忙里偷闲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问一下身边的小胡子:“昨晚你喝醉了没有?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
尽管他不愿放弃领导,但这么多的事情缠着他,就是千手观音也来不及啊。可华威先生毕竟是华威先生,办法还是想得出的。他对比他小的领导说,你们可以到我家去商量工作,要是我不在家,你们跟密司黄接头也可以,密司黄知道我的意见,她可以告诉你们。
密司黄是谁?是他太太!
至于到他家去是不是需要拎些土特产什么的,阿威没有说,张天翼也没有在文中透露。
隐约感到,不朽的文学作品需要有不朽的文学人物来支撑。因为华威先生还不朽,所以,《华威先生》还将继续流传。
作者简介
张天翼(1906~1985),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学名张元定,字汉弟,号一之,笔名张天净、铁池翰等。祖籍湖南省湘乡县东山乡双泉村,出生于南京,在杭州读完小学和初中,1925年秋到北京,次年考入北京大学。1929年正式开始职业写作生涯,1931年加入左联,抗战爆发后,一直在长沙等地从事抗日救亡工作和文艺活动。解放后历任中央文学讲习所副主任、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主编等职。代表作有童话《大林与小林》《宝葫芦的秘密》《秃秃大王》,小说《华威先生》《鬼土日记》等。他的童话在儿童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