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玉传》,唐代传奇小说,略晚于《李娃传》、《莺莺传》,代表唐传奇发展的又一高峰。小说叙述的是陇西书生李益和长安名妓霍小玉凄楚动人的爱情悲剧。此书约作于元和四年(809)前后,作者蒋防,字子徵,义兴(今江苏宜兴)人,生卒年不详。
霍小玉是一个热烈,执着地追求爱情而又十分不幸的悲剧女子。与精明果敢的李娃相比,霍小玉对待爱情显得幼稚单纯,与性格被动的崔莺莺相比,霍小玉对爱情的追求和对负心人的谴责更主动,更热烈。
她对爱情有着美好的向往,却因为庶出而流落风尘。当终于遇见自己爱的人李益时,自知身份低微,而在与李益初会之夜便痛哭流涕地说:“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
李益授官,将要离别之时,小玉敏锐地意识到李益的誓言不可尽信。为了捍卫爱情,又提出:“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宿昔之愿,于此足矣。”霍小玉明知自己身份低贱,她有自知之明也对自己的爱情做出了让步,但李益,还是负了她。
当李益毁信前誓,避而不见,小玉用尽所有方法找寻仍旧无果,一切希望尽皆破灭之后,她“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见,竟无因由。怨愤益深,委顿床枕”,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因爱生痴,累及一身的病。
当黄衫豪客携李益至家,霍小玉终于见到了那个日思夜盼的负心人时“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复有言。羸质娇资,如不胜致,时复掩袂,返顾李生。”满腔的爱化为满腔的恨:“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
霍小玉的一厢痴情,终是被辜负了。她含恨而终,为爱而死。这样一个敢爱敢恨,为爱付出生命的烈女子,在当时昏暗的社会,发出了反抗的呼声。而她为爱临终的哀恸呐喊,也让世人记住了这个痴情而又决绝的女子—霍小玉。
《霍小玉传》中的李益是一个负心汉,但负心并非他的本意。在礼教严苛的封建社会,李益最终选择了妥协。因为忌惮母亲的严威,他“逡巡不敢辞让,遂就礼谢”。为了不让小玉见到已有婚配的自己伤心,他与小玉断绝往来,但当小玉死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刻,李益更加的悲痛欲绝,“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李益是一个典型的软弱寡情者,尤其在封建社会,他的软弱更显出他的薄情。
霍小玉系霍王府庶出,沦为艺妓,与名门出身的新进士李益相爱。小玉担心自己身份低微,不能与李益长相厮守,李益以缣素书永不相负之盟约,“引谕山河,指诚日月”。霍小玉遂和李益两年日夜相从,之后李益授郑县主簿,离别之时,小玉向李益请求八年相爱之期,李益再申皎日之誓,并答应八月来娶。
李益归家觐亲,其母已为他订下甲族卢氏之女,李益惮与母亲严威,知必负小玉之盟,遂与小玉断绝书信及往来,并自秘行踪,断绝小玉想望。
小玉日夜悬想,多方赂遗亲知,打探李益消息,资财用尽,变卖妆奁。“怀忧抱恨,终岁有余,羸弱空闺,遂成沉疾。”终有一黄衫豪客携李益至小玉家,小玉历数自己的不幸和对方的负心,长恸数声而绝。后李益因小玉冤魂作祟,三娶皆不谐,终生不得安宁。
蒋防。生卒年不详。字子征,一作子微。义兴(今江苏宜兴)人。元和中,蒋防作《鞲上鹰》诗说:“几欲高飞天上去,谁人为解绿丝绦。”李绅识其意,与元稹共荐之(《旧唐书·庞严传》)。长庆元年(821),自右补阙充翰林学士。二年,加司封员外郎。三年,加知制诰。四年,李绅被逐,蒋防亦贬为汀州刺史。不久改连州刺史。
《霍小玉传》运用了多种表现手法。围绕着霍小玉的正面描写展开,侧面烘托得手法尤其成功。如写小玉的侍婢浣纱变卖紫玉钗,遇到造此玉钗的工匠一节,看似闲文,其实大有深意。玉工见玉钗凄然下泣感叹:“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从侧面烘托了霍小玉的不幸。
小说的对话描写也很有特色,如开始部分写媒婆鲍氏对李益说:““苏姑子作好梦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当矣。”既贴合媒婆的身份,又简练地勾勒出了霍小玉的风流格调。
小说的结构安排精巧。在小说高潮小玉见到李益之前,作者细腻地描绘了小玉通过各种方法寻找李益,而李益又是怎样隐蔽自己,始终避见小玉。及至会面之时,先描写小玉”含怒凝视“”斜视生良久“极力渲染当时场面的紧张,李益的尴尬,然后以小玉火山爆发的四字句倾吐小玉充满悲愤的控诉。小玉死后,作者安排其鬼魂作祟报复的情节,取代了以往传奇结尾的议论,用形象化的手法表明了作者对小玉的同情和对李益的谴责,不但充满浪漫色彩,而且在写法上进一步脱离了史传作品的影响。
《霍小玉传》是文人妓女生活的一面镜子。唐代的礼教较宋元为轻,官员、书生狎妓为常事。唐时妓女众多,尤以艺妓富特色,不能以淫秽相看。但当时门阀制度严格,艺妓毕竟是社会下层的被污辱的妇女,在与书生交往中,纵有真情,也多为悲剧告终。霍小玉正是封建门阀制度的牺牲品。
霍小玉本是霍王小女,因庶出而流落教坊。她美丽、纯洁、机敏、聪慧,敢爱敢恨,极具见识,更有强烈的反抗性格。初见李益时,“低鬟微笑、细语、初不肯”,“言叙温和,辞气宛媚。解罗衣之际,态有余妍,低帏昵枕,极尽欢爱”,可见其温婉娴淑、娇美可人无与伦比。小玉在欢娱中仍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流涕视生曰‘极欢之际,不觉悲至’”,流露出她内心的凄苦。在李益辞别之时,小玉已有不祥的预感;李益一去无消息,她忧思成疾,委顿床枕;黄衫客愤而挟李益来,小玉“掷杯于地,长恸号数声而绝”。足见她用情之深、用情之专。小玉化为历鬼,给李益以惩罚,更见她勇敢坚强、爱憎分明的一面。
李益出生高贵,富有才华,但庸俗自私,虚浮不实。他“自矜风流,思得佳偶,博求名妓”;遇说小玉,“闻之惊跃,神飞体轻”、“浣衣沐浴,修饰容仪,喜跃交并,通夕不寐”;初见小玉,只觉“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以为巫山、洛浦不过也”,闻小玉身世之悲愿“粉身碎骨,誓不相舍”;相别之时“且愧且感”;然而,在议娶卢氏时却“逡巡不敢辞让”,对小玉“欲断其望,遥托亲故,不遣漏言”。他感情碎弱,屈从母命,对封建制度不敢有半点反抗,采取拖延蒙混的态度,背盟负义,绝情寡义,辜负了小玉一片痴情。李益之薄行惹众人之怒,被豪士奴仆抱持而入,受小玉痛斥,遭小玉冤魂报复,皆是咎由自取。诚然,李益背信弃义有其社会原因,揭露封建门阀制度的腐朽和黑暗,正是《霍小玉传》得以千古流传的原因所在。
这是一篇妙于叙述和描写的优秀作品,作者善于选择能反映人物性格和心态的典型场景,用饱含感情色彩的语言加以精细的描写和刻划,从李益与霍小玉的初会、两次立誓到李的背约、二人的最后相见,无不婉曲深细,妙笔传神。即使对李益这一负心人物,作者也没作简单化处理,而是通过对具体情事的叙述描写,着力于揭示他在个人意志和家长权威对立中的内心矛盾和痛苦,写出他由重情到薄情、绝情,绝情后仍复有情的两重性格,既令人感到真实可信,又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此外,小说在语言的运用、气氛的渲染、枝节的穿插等方面都颇有独到之处,诚如明人胡应麟所说:“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精彩之传,故传诵弗衰。”
霍小玉与李益这桩爱情悲剧,正是风尘女子的血泪控诉。李益的负心寡情薄义固然使人生厌,造成悲剧根源的封建门阀制度更是令人痛恨。
批判李益的负心,在于他前后不一的感情态度,在于他以逃避来回应小玉的痴心,这段爱情,李益原可以选择更委婉的方式结束,小玉并不是个被爱情冲昏头,看不清现实的女人,若非如此,她就不会向李益提出共度八年的愿望;说李益无情,因为他对小玉这样卑微的希冀并非没有能力实现,由他之后迎娶歌妓营十一娘便可知,没道理可以娶回营十一娘,却不能陪伴小玉八年!
这段爱情,还透露出一个可悲的人性弱点:得之容易,舍之不难!李益对小玉,在爱情的天枰上,有着绝对的优势,他对美色的贪欲,促使他在当下可以与小玉海誓山盟,勾勒一个地老天荒、至死不渝的爱情远景;然物过境迁,誓言恰如南柯一梦。或许不能否定李益在说出那些甜言蜜语的时候,仍是有着几分真诚,只是霍小玉于他、一个贱民妓女的爱情,实在太容易得到,欢场之爱逢迎作戏尚可,两人之间再如何难分难舍,摆上现实的秤量,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一个歌女,不值得拥有大好前程的自己驻足,即使小玉渴望的,仅是八年相伴。会对小玉采取那样伤人的逃避态度,也该是李益对这段爱情游戏,已然生厌,尝鲜过的美色,总是会腻,小玉于他,终是定位在玩物而已。再加上李益的个性,贪求色欲以外,软弱又无主见,一旦到了必须面对社会现实,自然屈服于门阀制度与社会眼光;且观李益被迫带到小玉面前,小玉的一番血泪泣诉,读者看来为其动容,心伤垂泪哀叹,可李益的反应犹是十分麻木不仁,在此写李益的冷酷无情又更推上一层。
唐代社会,多有假托高门出身,用以哄抬身价的妓女,霍小玉就是其一。她生得美丽脱俗、资质艳绝,且有通解诗书之才,因此小玉虽明知自己的地位低下,依旧爱慕才子;但这并不代表她遗忘了门阀制度这项现实,她一个卑下的歌女,是不可能与才子长相厮守,所以她才萌生那看似较有可能达到的想愿;不料事实的打击,真不是她能想像得到,李郎离去前的声声保证,怎一别就成水中泡沫?
思念煎熬着这样一个对爱情倔强、执着,拥有热情与勇气的女子,小玉的早逝是必然,亦是李益无心的催化。社会给小玉寄予无限的同情,斥责李益的负心,其中黄杉客豪士的出现,为本文增添一抹浪漫色彩;黄杉客可谓社会舆论的化身,人民的希望。
本文败笔在于小玉的死后复仇。小玉的复仇,就算成功惩罚了李益本人,却也苦了数名无辜的女子,到头来,小玉报复的究竟是妒痴成性的李益?还是同为女子的李益之妻?后者真是何其无辜又可怜啊!她这样的报复,最终伤害的是受夫权压迫的不同阶层出身的妇女,而非李益。
霍小玉形象刻画的相当成功,她对李益的表白,每回读每回为之心悸;李益最后落得一个妒痴之名,终不得安息,这一切后果可说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黄杉客这角色,现身的真是又巧又新奇,实在教人读之拍案叫好。
霍小玉的死讯传出后,长安街头有人传出这样的诗句:
一代名花付落茵,痴心枉自恋诗人;
何如嫁与黄衫客,白马芳郊共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