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闲岸草、切切蛩吟如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倾杯: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牌,又名《古倾杯》、《倾杯乐》等,《乐章集》有七调,此词为“散水调”。双调一百四字,上片十句四仄韵,下片十二句六仄韵
鹜(wù):野鸭。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烟渚:雾气笼罩的水中小洲。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小楫:小船。楫,船桨,此处代指船。
苇村山驿:指僻野的村驿。苇、山为互文,指僻野。
离愁万绪:离愁别绪千般万种。
切切:拟声词,蟋蟀的鸣叫声。蛩(qióng):蝗虫、蟋蟀的别名。
鳞翼:鱼雁,古人以为鱼雁能为人传递书信。
争知:怎知。损:表程度,意为极。
楚峡:巫峡。
高阳:指“高阳酒徒”。《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郦食其陈留高阳人,沛公领兵过陈留,郦食其到军门求见。沛公见说其人状类大儒,使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嗔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后用以指代酒徒。
京国:京城。
目断:望尽,望到看不见为止。
野鸭飞落在霜露覆盖的小洲,大雁横越于雾霭笼罩的小渚。清楚地勾画出一幅秋色图。傍晚的雨刚刚停歇。天黑了,一叶小舟靠岸停泊,寄宿在荒村驿店。何人迎风站在月光下?一阵阵的羌笛声与河岸草丛里切切的蟋蟀声交织一起,引起离愁万绪!
只为思恋。与佳人别后,山水相隔,相距遥远,靠什么来传递书信呢?想来绣阁深枕中的佳人,怎么也不会知道浪迹天涯的游子如今已是身心俱损、憔悴不堪!巫峡幽会已逝,高阳酒徒已散,只有身心的寂寞孤独、行为的放荡不羁。眺望京都,徒然望断远方浓绿的山峰。
柳永成年后离开家乡福建崇安县,虽寓居京都汴梁,但生活一直比较动荡。中举前为求取功名、维持生计,四处干谒漫游,中举后又为官务公事奔走在外,羁旅行役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他对羁旅漂泊的苦况有着深切的体会乃至清醒的认识,为后人留下了许多羁旅行役词,这首《倾杯》就是其中之一。观词中内容,应为柳永远游之后返程途中所作。
柳永(984?一1053?),北宋词人。字耆卿,原名三变,字景庄,崇安(今属福建省崇安县)人。景祐元年(1034年)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排行第七,世称柳七或柳屯田。为人放荡不羁,终身潦倒。善为乐章,长于慢词。其词多描绘城市风光与歌妓生活,尤长于抒写羁旅行役之情。词风婉约,词作甚丰,是北宋第一个专力写词的词人。创作慢词独多,发展了铺叙手法,在词史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特别是对北宋慢词的兴盛和发展有重要作用。词作流传极广,有“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之说。生平亦有诗作,惜传世不多。有《乐章集》。
此词用曲折多变的笔法描绘了清寂的山光水影,寄寓着词人落拓江湖的身世之感,构成一幅游子秋日行吟的连环画卷。词人在旅行途中言情,扩大了人物情感活动的空间,并且充实了言情的社会内容,将词的创作引向广阔的天地,在词史上乃是创举。
词的上片写景,点染出雨后夜泊的情状。起首两句描绘洲渚宿鸟,对偶工整,“落”字、“横”字使整个画面充满了灵动感;而“霜”字与“烟”字又使得这幅画面水雾弥漫,多了几分迷蒙之感,虽为景语,但其愁情,已隐然言外。“分明画出秋色”一语,不仅音节响亮,读来铿锵有力,更使读者有一种如置身画中之感。“暮雨”三句,以小舟晚泊江边作为背景来衬托词人出场。“夜泊”指出停舟的时间,“苇村山驿”点明投宿之处乃荒村驿店。暮雨无论绵密或者稀疏,皆可拟为离愁之情,而雨后秋月夜则以其凄清寥廓,显示出了词人的孤寂冷落。“何人”二句以设问提起,借笛声以抒旅怀。羌笛之声使词人思远之情油然而出,一泄无余。一个“起”字强调了声音突兀传来的响亮与气势,而“何人月下临风处”一语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傲与悲凉的味道。虽写愁,却写得画面清旷而气象高远,此境可谓婉约豪放,兼而有之,相辅相成,正如《乐府余论》所言:“柳词曲折委婉,而中具浑沦之气,虽多俚语,而高处足冠恒流。”“离愁万绪”四字点题,揭出词人内心活动。接着“闲岸草”一句,以“蛩吟似织”喻离愁之密集、深广,与迷离的雾气相应相衬,更可见愁情的难解与无奈。
词人这里借蟋蟀声托出怨情,触发起无限愁绪,由此引出下文。整个上片层层深入,细致入微地勾画了一种深邃幽远的意境。
“为忆”之句,触景而生情,抒写别后思念。“忆”字写思恋之情。以下再诉关山阻隔,鱼雁难通,从而反映出内心的焦虑。“想绣阁”三句,为对方设想,伊人深居闺房,怎能体会出行客漂流天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处。这里委婉曲折,设想奇景比女子自诉衷肠更为感人。“楚峡”句用宋玉之典,暗指自己旧日的欢爱已散,接着转笔归到目前境遇,说明往昔“暮宴朝欢”都已烟消云散,而此时孤村独坐,惟有对月自伤。末尾两句,以景结情,遥望京华,杳不可见,但见远峰清苦,像是聚结着万千愁恨,“目断”与“立尽”都是加强语气,这幅秋景中注入强烈的感情色彩,相思之意,怅惘之情不绝如缕。
这首词上、下片一气贯通,浑然一体,感情起伏跌宕,把离情别苦渲染得淋漓尽致,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堪称佳作。
近代词学家谭献《复堂词话》:耆卿正锋,以当杜诗。(评《倾杯》起句“鹜落霜洲”)
近代词学家蔡嵩云《柯亭词论》:柳词胜处,在气骨,不在字面。其写景处,远胜其抒情处。而章法大开大合,为后起清真·梦窗诸家所取法,信为创调名家。如……《倾杯乐》(鹜落霜洲)……诸阕,写羁旅行役中秋景,均穷极工巧。
近代词学家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暮雨”二句音节极清峭。毛晋谓屯田词“音调谐婉,尤工于羁旅悲怨之辞”,此作克副之。
近代词学家陈匪石《宋词举》:此在柳词为委婉曲折者,所以屯田为慢词之开山人也。
当代词学家唐圭璋《论柳永词》:作者以工致的笔法,勾勒出图画般的春夏秋冬四季佳景。并擅长于摄取较有特征的镜头,使之形象鲜明地呈现在人们眼前。
当代词学家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上片写景,下片抒情,脉络甚明,哀感甚深。起三句,点秋景,“暮雨”三句,记泊舟之时与地。“何人”两句,记闻笛生愁。“离愁”两句,添出草蛩似织,更不堪闻。换头,“为忆”三句,述己之远别及信之难达。“想绣阁”三句,就对方设想,念人在外边之苦,语极凄恻。“楚峡”三句,念旧游如梦,欲寻无迹。末两句,以景结束,惆怅不尽。
苏州大学博士生导师杨海明《唐宋词史》:这首词,组织了好多景物,为了它的“体物言志”服务。先写鹜落霜洲,再写雁横烟渚,然后点出“秋色”二字。在此之后,又写了暮雨乍歇,以及岸边草丛边切切蛩鸣,以之来“补足”这幅“秋色图”的音响效果。以上是写景体物。至于抒情写志,则又用了小楫夜泊、独宿山村,以及月下闻笛、惹起孤恨来烘托其“离愁万绪”的心情。这样一种把情景交织起来、反复铺写的手法,就使这首词似于“辞赋”的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