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原作“姮娥”,因避汉文帝刘恒讳而改名,神话中的月亮女神,传说是夏代东夷首领后羿的妻子。
云母屏风:以云母石制作的屏风。云母,一种矿物,板状,晶体透明有光泽,古代常用来装饰窗户、屏风等物。深:暗淡。
长河:银河。晓星:晨星。或谓指启明星,清晨时出现在东方。
灵药:指长生不死药。《淮南子·览冥训》载,后羿在西王母处求得不死的灵药,姮娥偷服后奔入月宫中。
碧海青天:指嫦娥的枯燥生活,只能见到碧色的海,深蓝色的天。碧海,形容蓝天苍碧如同大海。夜夜心:指嫦娥每晚都会感到孤单。
在云母屏风中悄然独坐,残烛的光影幽深。长长的银河已逐渐斜落,晨星也渐渐地隐没低沉。
嫦娥也许会悔恨当年偷吃了不死的灵药,如今空对着青天碧海,一夜复一夜煎熬着孤寂的心。
这是一首咏嫦娥的诗,然而各家对诗人的创作契机看法不一。有人以为歌咏意中人的私奔,有人以为是直接歌咏主人公处境孤寂,有人以为是借咏嫦娥另外有所寄托,有人以为是歌咏女子学道求仙。李商隐在《送宫人入道》中,曾把女冠比作“月娥孀独”,在《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中,又以“窃药”喻指女子学道求仙。因此,这首诗可能是代困守宫观的女冠抒写凄清寂寞之情。清代朱鹤龄《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也认为:“此亦刺女道士。”唐代道教盛行,女子入道成为风气,入道后方体验到宗教清规对正常爱情生活的束缚而产生精神苦闷,此诗或是对她们处境与心情的真实写照。
李商隐(约813—约858),唐代诗人。字义山,号玉溪生、樊南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公元837年进士及第。曾任县尉、秘书郎和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被人排挤,潦倒终身。诗歌成就很高,所作“咏史”诗多托古以讽,“无题”诗很有名。擅长律、绝,富于文采,具有独特风格,然有用典过多,意旨隐晦之病。有《李义山诗集》。
这首诗题为“嫦娥”,实际上抒写的是处境孤寂的主人公对于环境的感受和心灵独白,写得贴情贴理。语言含蕴,情调感伤。
前两句描绘主人公的环境和永夜不寐的情景。室内,烛光越来越黯淡,云母屏风上笼罩着一层深深的暗影,越发显出居室的空寂清冷,透露出主人公在长夜独坐中黯然的心境。室外,银河逐渐西移垂地,牛郎、织女隔河遥望,本来也许可以给独处孤室的不寐者带来一些遐想,而这一派银河即将消失。那点缀着空旷天宇的寥落晨星,仿佛默默无言地陪伴着一轮孤月,也陪伴着永夜不寐者,此时连这最后的伴侣也行将隐没。“沉”字正逼真地描绘出晨星低垂、欲落未落的动态,主人公的心也似乎正在逐渐沉下去。“烛影深”“长河落”“晓星沉”,表明时间已到将晓未晓之际,着一“渐”字,暗示了时间的推移流逝。索寞中的主人公,面对冷屏残烛、青天孤月,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尽管这里没有对主人公的心理作任何直接的抒写刻画,但借助于环境氛围的渲染,主人公的孤清凄冷情怀和不堪忍受寂寞包围的意绪却几乎可以触摸到。
在寂寥的长夜,天空中最引人注目、引人遐想的自然是一轮明月。看到明月,也自然会联想起神话传说中的月宫仙子──嫦娥。据说她原是后羿的妻子,因为偷吃了西王母送给后羿的不死药,飞奔到月宫,成了仙子。“嫦娥孤栖与谁邻?”在孤寂的主人公眼里,这孤居广寒宫殿、寂寞无伴的嫦娥,其处境和心情不正和自己相似吗?于是,不禁从心底涌出这样的意念:嫦娥想必也懊悔当初偷吃了不死药,以致年年夜夜,幽居月宫,面对碧海青天,寂寥清冷之情难以排遣吧。“应悔”是揣度之词,这揣度正表现出一种同病相怜、同心相应的感情。由于有前两句的描绘渲染,这“应”字就显得水到渠成,自然合理。因此,后两句与其说是对嫦娥处境心情的深情体贴,不如说是主人公寂寞的心灵独白。
但是,诗中所抒写的孤寂感以及由此引起的“悔偷灵药”式的情绪,却融入了诗人独特的现实人生感受,而含有更丰富深刻的意蕴。在黑暗污浊的现实包围中,诗人精神上力图摆脱尘俗,追求高洁的境界,而追求的结果往往使自己陷于更孤独的境地。清高与孤独的孪生,以及由此引起的既自赏又自伤,既不甘变心从俗,又难以忍受孤孑寂寞的煎熬这种微妙复杂的心理,在这里被诗人用精微而富于含蕴的语言成功地表现出来了。这是一种含有浓重伤感的美,在旧时代的清高文士中容易引起广泛的共鸣。诗的典型意义也正在这里。
孤栖无伴的嫦娥,寂处道观的女冠,清高而孤独的诗人,尽管仙凡悬隔,同在人间者又境遇差殊,但在高洁而寂寞这一点上却灵犀暗通。诗人把握住了这一点,塑造了三位一体的艺术形象。这种艺术概括的技巧,是李商隐的特长。
宋代吕本中:杨道孚深爱义山“常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以为作诗当如此学。(《紫薇诗话》)
宋代洪迈:借嫦娥抒孤高不遇不感,笔舌之妙,自不可及。(《唐人万首绝句选评》)
明代高棅:谢云:意谓嫦娥有长生之福,无夫妇之乐为悔,前人未道破。(《唐诗品汇》)
明代敖英:此诗翻空断意,从杜诗“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变化出来。(《唐诗绝句类选》)
明代钟惺:语想俱刻,此三字(指“夜夜心”)却下得深浑(末句下)。(《唐诗归》)
明代周珽:陆时雍曰:多以意胜。胡次焱曰:此诗盖自道也。上二句纪发想之时,下二句志凝想之意。唐仲言曰:此疑有“桑中”之思,借嫦娥以指其人,与《锦瑟》同意。盖义山此类作甚多,如《月夕》、《西亭》、《有感》、《昨夜》等作,俱与《嫦娥》篇情思相左右,但不若此沉含更妙耳。(《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清代黄生:义山诗中多属意妇人。观《月夕》一首云:“草下阴虫叶上霜,朱栏迢递压湖光。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通肠。”玩次句语景,“嫦娥”字似暗有所指,此作亦然。“朱栏迢递”“烛影屏风”,皆所思之地之景耳。(《唐诗摘钞》)
清代姚培谦:此非咏嫦娥也。从来美人名士,最难持者末路,末二语警醒不少。(《李义山诗集笺注》)
清代屈复:嫦娥指所思之人也,作真指嫦娥,痴人说梦。(《玉溪生诗意》)
清代朱鹤龄:此亦刺女道士。首句言其洞房深曲之景,次句言其夜会晓离之情。下二句言其不为女冠,尽堪求偶,无端入道,何日上升也?则心、如悬旌,未免悔恨于天长海阔矣。《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清代沈德潜:孤寂之况,以“夜夜心”三字尽之。士有争先得路而自悔者,亦作如是观。(《唐诗别裁》)
清代黄叔灿:此诗似有所为,而借嫦娥以托意。上二句赋其长夜阒寂,借后羿之妃奔入月宫而言,亦翻案语。义山最喜作此等诗,如“金徽却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皆是有意出奇也。(《唐诗笺注》)
清代冯浩:或为入道而不耐孤孑者致诮也。(《玉溪生诗集笺注》)
清代纪昀:意思藏在上二句,却从嫦娥对面写来,十分蕴藉。非咏嫦娥。(《玉溪生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