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锁清秋:深深被秋色所笼罩。清秋,一作深秋。
剪,一作翦。
离愁:指去国之愁。
别是一般:一作“一种意味”、另作“别是一番”。别是,一作别有。
默默无言,孤孤单单,独自一人缓缓登上空空的西楼。
抬头望天,只有一弯如钩的冷月相伴。
低头望去,只见梧桐树寂寞地孤立院中,幽深的庭院被笼罩在清冷凄凉的秋色之中。
那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让人心乱如麻的,正是亡国之苦。
那悠悠愁思缠绕在心头,却又是另一种无可名状的痛苦。
975年(开宝八年),宋朝灭南唐,李煜亡家败国,肉袒出降,被囚禁待罪于汴京。宋太祖赵匡胤因李煜曾守城相拒,封其为“违命侯”。李煜在忍屈负辱地过起了囚徒生活。李煜的词以被俘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后期词作多倾泻失国之痛和去国之思,沉郁哀婉,感人至深。《相见欢》便是后期词作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篇。
李煜(937—978年),五代时期南唐后主。字重光,号钟隐。继位的时候,宋太祖赵匡胤已经称帝三年,宋朝已先后灭掉后蜀、南汉,南唐形势岌岌可危。继位十年后,自贬国号为江南,改称国主(世称李后主),派遣使臣朝宋。李煜好声色,迷信佛教,只希望通过每年向宋朝进贡来苟延求存。宋太祖开宝七年(974年),宋朝派遣曹彬率师南伐,次年攻占金陵,将李煜俘获到汴京。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被毒死。
李煜善于写词,词作内容大部分都是描写宫廷的腐化生活,风格浮靡。进入汴京以后,他的词作多寓身世感慨,情致凄婉。后人将他的词作与其父李璟(南唐中主)的词作合刻为《南唐二主词》,《宋史》、《五代史》有传。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和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千古杰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乌夜啼·昨夜风兼雨》等词。被称为“千古词帝”。
作者争议
《花草粹编》引《古今词话》认为这首词为后蜀主孟昶所作,《十国春秋》也认为是孟昶作。《十国春秋》记载:“帝(指孟昶)好学为文,皆本于理。居恒谓李昊、徐光溥日:王衍浮薄,而好轻艳之辞。联不为也。”下注“按后主亦善辞,有《相见欢》词。”孟昶、李煜同称后主,这是产生争议的原因。《十国春秋》下注:“有《相见欢》词”,而并未引录词文。《全唐诗》卷八百八十九在李煜名后,列《相见欢》二首,先是“林花谢了春红”一首,后是“无言独上西楼”一首,而后蜀主孟昶名下,仅列《木兰花》一首。学术界对作者是李煜比较赞同。
这首词上片选取典型的景物为感情的抒发渲染铺垫,下片借用形象的比喻委婉含蓄地抒发真挚的感情。
首句“无言独上西楼”将人物引入画面。“无言”二字活画出词人的愁苦神态,“独上”二字勾勒出作者孤身登楼的身影,孤独的词人默默无语,独自登上西楼。神态与动作的描写,揭示了词人内心深处隐寓的很多不能倾诉的孤寂与凄婉。
“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寥寥12个字,形象地描绘出了词人登楼所见之景。仰视天空,缺月如钩。“如钩”不仅写出月形,表明时令,而且意味深长:那如钩的残月经历了无数次的阴晴圆缺,见证了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如今又勾起了词人的离愁别恨。俯视庭院,茂密的梧桐叶已被无情的秋风扫荡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几片残叶在秋风中瑟缩,词人不禁“寂寞”情生。然而,“寂寞”的不只是梧桐,即使是凄惨秋色,也要被“锁”于这高墙深院之中。而“锁”住的也不只是这满院秋色,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乡的情,亡国的恨,都被这高墙深院禁锢起来,此景此情,用一个愁字是说不完的。
缺月、梧桐、深院、清秋,这一切无不渲染出一种凄凉的境界,反映出词人内心的孤寂之情,同时也为下片的抒情做好铺垫。作为一个亡国之君,一个苟延残喘的囚徒,他在下片中用极其婉转而又无奈的笔调,表达了心中复杂而又不可言喻的愁苦与悲伤。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用丝喻愁,新颖而别致。前人以“丝”谐音“思”,用来比喻思念,如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就是大家熟悉的名句。李煜用“丝”来比喻“离愁”,别有一番新意。然而丝长可以剪断,丝乱可以整理,而那千丝万缕的“离愁”却是“剪不断,理还乱”。这位昔日的南唐后主心中所涌动的离愁别绪,是追忆“红日已高三丈后,金炉次第添金兽,红锦地衣随步皱”(《浣溪沙》)的荣华富贵,是思恋“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破阵子》)的故国家园,是悔失“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的帝王江山。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李煜已是亡国奴、阶下囚,荣华富贵已成过眼烟云,故国家园亦是不堪回首,帝王江山毁于一旦。阅历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经受了国破家亡的痛苦折磨,这诸多的愁苦悲恨哽咽于词人的心头难以排遣。作者尝尽了愁的滋味,而这滋味,是难以言喻、难以说完的。
末句“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紧承上句写出了李煜对愁的体验与感受。以滋味喻愁,而味在酸甜之外,它根植于人的内心深处,是一种独特而真切的感受。“别是”二字极佳,昔日唯我独尊的天子,如今成了阶下囚徒,备受屈辱,遍历愁苦,心头淤积的是思、是苦、是悔、还是恨……词人自己也难以说清,常人更是体会不到。若是常人,倒可以嚎啕倾诉,而李煜不能。他是亡国之君,即使有满腹愁苦,也只能“无言独上西楼”,眼望残月如钩、梧桐清秋,将心头的哀愁、悲伤、痛苦、悔恨强压在心底。这种无言的哀伤更胜过痛哭流涕之悲。
运用声韵变化,做到声情合一。下片押两个仄声韵(“断”、“乱”),插在平韵中间,加强了顿挫的语气,似断似续;同时在三个短句之后接以九言长句,铿锵有力,富有韵律美,也恰当地表现了词人悲痛沉郁的感情。全词情景交融,感情沉郁。
沈际飞《草堂诗余续集》“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句妙。”
茅暎《词的》卷一:“绝无皇帝气。可人,可人。”
谭复堂:“前半阙濡染大笔。”
王壬秋:“词之妙处、亦别是一般滋味。”
刘永济《词论》:“纯作情语,比托情景中为难工也。此类佳者,如:李后主‘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陈延焯《词则·大稚集》卷一:“哀感顽艳,只说不出。”《云韶集》卷一:“凄凉况味,欲言难言,滴滴是泪。”
王阁运《湘绮楼词选》前编:“词之妙处,亦别是一般滋味。”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后闽仅十八字,而肠回心倒,一片凄异之音,伤心人固别有怀抱。”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上半阅言所处之寂寞。下半例满腹离怨,无语可以形容,故朴直说出。“别是”句,尤为沉痛。盖亡国君之滋味,实尽人世悲苦之滋味无可与比者。故曰:‘别是一般’。此二首表面似春秋闺怨之词,因不敢明抒已情,而托之闺人离思也。”
俞平伯《读词偶得》:“其实首句‘无言独上西楼’六字之中,已摄尽凄婉之神矣。”《唐宋词选释》“虽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凄凉的气象,却融会全篇,如起笔“无言独上西楼”一句,已摄尽凄婉的神情,‘别是一番滋味’,也是离愁。剪不断,理还乱,还可形状,这却说不出,是更深一层的写法。”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词写别愁,凄惋已极。‘无言独上西楼’一句,叙事直起,画出后主愁容。其下两句,画出后主所处之愁境。举头见新月如钩,低头见桐阴深锁俯仰之间,万感萦怀矣。此片写景亦妙,惟其桐阴深黑,新月乃愈显明媚也。下片,因景抒情。换头三句,深刻无匹,使有千丝万缕之离愁,亦未必不可剪,不可理,此言‘剪不断,理还乱’,则离愁之纷繁可知。所谓‘别是一般滋味’,是无人尝过之滋味,唯有自家领略也。后主以南朝天子,而为北地幽囚;其所受之痛苦,所尝之滋味,自与常人不同,心头所交集者,不知是悔是恨,欲说则无从说起,且亦无人可说,故但云‘别是一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