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龙之死》是爱尔兰作家塞缪尔·贝克特创作的长篇小说,于1951年首次出版。该小说主人公马龙大部分时间处于无意识或弥留状态,但他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在等待死亡。他在开始叙述时就用大写印刷体告诉读者,无论如何他最终都将死去。而且《马龙之死》整部小说都在生动地叙述着该老人缓慢而痛苦地等待死亡的过程。
主人公马龙不知何年何月生,也不知何地来,确切知道的一件事是他在等死。马龙在等死的过程中喋喋不休,他的思路散乱无章而在等死的过程中,他编写故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最后他会给自己的物品列一份清单,然后他就会死去。
《马龙之死》的主人公,似乎是马龙死后变成的那个人,但该小说既未说明他为何而死,也未交待他身处何处,他只是单纯地讲述着故事以排遣愁闷,打发时间。马龙这个“无名者”,渴望讲述自己,但又不知如何讲述。他似乎在忍受不得不说与不能言说的双重折磨,于是马龙只好为自己创作一系列新的替身,通过别人的声音和语言达到讲述自己的目的。
马龙在床上写作,他记述的是自己走向死亡之旅,同时还虚构小说中的小说。马龙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被监禁在一个狭小的,一无所有的房间里,完全与外界隔绝,独自等待着死神来结束他荒诞的生命。这个过程是一个漫长的等待的过程。为了忘记死亡,缓解死亡带来的痛苦和恐怖,驱走等待的无聊和和焦虑,他给自己讲故事,但是这个方法并不奏效。因为他始终念念不忘终有一死的结局,他编造的故事缺乏生机。他写东西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死亡意味着虚无和意义的终结。对于马龙,死亡不能指引他来到天堂或者地狱,那里只有意义的虚无和生命的断裂。他经常呆在黑暗里思索最终的沉寂,他说:“沉寂在黑暗的中心,尘埃落定,一些东西从来没有移动过。”在死亡的黑暗中,一切都是虚空,没有意义。马龙在漫长而无奈的等待中体验着虚空,忍受着煎熬。
塞缪尔·贝克特出生并成长于20世纪上半叶。那是人类文明被无情扼杀的岁月,也是人类经历思想的巨大变动、信仰的彻底动摇以及战争的无情浩劫的年代。科技的发展、机器文明的蓬勃兴荣、“进化论”的提出,动摇了人们赖以寻求慰藉的宗教信仰,粉碎了指导人们理解世界与自身的价值体系,从而使得人类世界显得不可理喻;另一方面,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更给人类留下了道德沦丧、信仰危机、传统崩溃等等难以弥合的精神创伤。
塞缪尔·贝克特在爱尔兰的母亲房中的一次顿悟使作者意识到:“他应该利用自己的内心世界,并使之成为自己写作的素材:外部现象应该通过他的想象力的过滤之后得到反射;内心的渴望和需求急需获得自由;应该允许矛盾心境的存在;应该让想象创造一个有别于传统的世界。”在《马龙之死》小说中,写作为该故事中的主人公马龙提供了某种宣泄的窗口,表达了马龙内心活下去的渴望。
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爱尔兰作家。1906年出生于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的一个犹太家庭,父亲是测量员,母亲是虔诚的教徒。1927年毕业于都柏林的三一学院,获法文和意大利文硕士学位。1928年到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和巴黎大学任教。1931年,返回都柏林,在三一学院教法语,获哲学硕士学位。1932年漫游欧洲,1938年定居巴黎。德国占领法国期间,他曾因参加抵抗运动,受法西斯的追捕,被迫隐居乡下当农业工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曾短朗回爱尔兰为红十字会工作,不久返回巴黎,成为职业作家。作品有:《莫菲》、《莫洛伊》、《马龙之死》、《无法称呼的人》、《等待戈多》等。
《马龙之死》首先是一部关于死亡主题的小说。其主人公马龙大部分时间处于无意识或弥留状态,但他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在等待死亡。马龙是一个“有意识地感受死亡的自我”。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人在降生之初就被宣判死亡,所以作者在塑造马龙之后,让他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无论如何他最终都将死去,自此他就一直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死亡是人最终必然的家园和归宿,没有人可以例外。人只要活着,就必须面对悬浮在头顶的死亡之剑。马龙亦无时无刻不预感到死神的降临,在他的病榻上反复诉说着:“我”的头将死去;这就是“我”的终结。打开该小说,每页都会有“死”、“死亡”、“终结”、“消亡”、“消失”这样的字眼冲进读者的视线。人最大的苦恼,人的最深创伤,乃是人终有一死的意识。正象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所说:死亡意识比死亡更另人不安,死亡只有一次,死的恐惧却伴随人终生。
马龙沉重的死亡情节折磨着他,困扰着他,影响着他对人的生命乃至整个世界的理解。生命的有限性与断灭性和死亡的必然性与终结性给马龙以强烈的冲击。在死亡灵光的照射下,马龙的世界一片死寂,他脑海中闪过这样的诗歌:死寂的世界,没有水,没有空气,你的回忆,就是这个。让“我们”明显感受到的是,他的活着丝毫没有意义,他的活与死一般无二。有时他甚至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伴随着无数次意识的迷失,铅笔、本子以及周围物件的不断丢失,他无数次无法辨别生与死的界限,他说:“‘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已经死了,正在咽气或者已经到了天国的一间房子里”。
马龙知道自己终有一死,却不知道自己何时死,“也许是下个月。那么将是四月或五月”。他也不知道自己将如何死,幻想着自己“也许死于纯纯粹粹的衰老,临终前吃的饱饱的,肚子填的满满的,好象在大洪水来之前那样”。又幻想着麦克曼(马龙的替身)被雷缪尔的斧头砍死。死亡就这样象一把德谟克利特之剑悬浮在马龙生命的上空。对于他,死亡又象水中月,镜中花,可以看到、听到、嗅到却无法触摸。因为人一旦触摸到死亡,就将无法感知。
作者接受了存在主义的这种死亡意识,从而在自己的文本中构筑了一系列奇特的死亡景观。“远近一带有名的宰猪放血的能人”——胖路易把无数的猪儿们打发走,骡子死于衰老,兔子被吓死,母鸡和鸽子的生命反倒旺盛些,砍断了脑袋还要挣扎好一阵子。在该小说即将结束时,马龙同死神进行最后的抗争,他笔下的人物也相继死亡。首先是女护士莫尔,马龙用细腻的文笔描述麦克曼和莫尔的恋爱故事,后来他粗鲁的宣布:莫尔,“我”要杀了她。结果莫尔在麦克曼的拥抱中窒息而死。
尔后,男护士雷缪尔,即马龙创造的最后一个人物出现了。其实他用斧头砍了麦克曼的头部,砍死两个水手,然后带着他的患者一起乘船驶进港湾:他们灰暗的尸体乱成一团。寂静的,暗淡的,或许他们相互牢牢地抱在一起,他们的头部都被斗篷遮盖着,他们的尸体摞成一堆,在夜晚。这其中的一幕幕都充满了血腥,暴力和残忍。作者以死亡为观照层面,并且潜入到人的心灵深处去审视和体验死亡。
死亡既是瓦解现有文明秩序最有效的手段,又是荒诞世界最本质的体现,它意味着人类生存的根基——神圣秩序的沦丧。在这个秩序沦丧,意义缺席的荒诞世界里,人或许能够亲见和把握的只有死亡。因而在存在主义作家心里,死亡被确认为世界的另一种真实,它是对抗现有秩序的压迫和摆脱荒诞人生的最终手段。这样看来,《马龙之死》对死亡主题的迷恋,是贝克特对荒诞世界深刻体验后寻找到的一种终极性言说方式。在《马龙之死》中,作者没有突显人身上的英雄主义,而是展示着卑微人物无意识的生和死。
叙事语言
语言片段的拼贴:《马龙之死》中叙述着马龙的境况,他讲的关于萨泼的故事,他自己的思绪和内心独白,他讲的关于麦克曼的故事,而且在讲麦克曼故事的时候不时穿插自己的病痛,使自己的病痛与麦克曼的经历交错进行,最终他们一同死去。马龙的内心独白、自传、意识流和故事片断的拼贴组成了《马龙之死》的叙事,这些内容被作者运用蒙太奇的手法像拼贴画一样拼凑在一起,使该小说文本的叙事失去连续性。读者在这里找不到中心,找不到确定性。倘若独立地看,某个片断还蕴含着一些含糊的意义的话,而当它们拼凑到一起时,这些意义便在相互冲撞中相互消解了。只剩下一堆碎片在磕磕碰碰中言说着自己,表现着自己,正可谓语言碎片的狂欢。句子并置是将毫无逻辑关系的句子和相互冲突的词语并置在一起的拼贴形式。《马龙之死》的结局:
“或者用它或者用他的锤子或用他的棍子或用他的棍子或用他的拳头或陷入沉思之中或在梦境中我的意思是永远不会他永远不会
或者用他的铅笔或者用他的棍子或者……
在那里永远不再他永不
一切将永远消失
在那里
不再”
这一段话没有标点符号,语义模糊,词语之间的关联也极难捉摸。可以说它们拒绝一切理解,拒绝一切释义;或者说它们欢迎一切理解,欢迎一切释义。这是一种极端“反文学”的小说、极端“反小说”的实验。这是后现代作家们对语言、对表征危机所做出的反应策略,暴露了元小说作家们在后现代语境中的状态。
《马龙之死》不像传统小说那样,按照复制外部世界的活动程序来谋篇布局,而是按照马龙内心意识流动的过程为组织结构的。这种意识又不是一种自觉意识,而是深不可测、漫无边际的无意识领域。这种无意识活动是不自觉、不合理、无逻辑的。主人公马龙的思绪飘忽不定,变幻无端,似天马行空,自在纵横;如风吹流云,有影无踪。该作品以马龙的“自我”为中心,让“自我”的各种思绪、感觉、遐想、幻觉、梦魔,各种胡思乱想,怪言怪语从这个中心向四面八方幅射出去,任意流动。这种无法规范的无意识思绪,使该小说的情节充满了动荡性和不确定性:动荡、飘忽在马龙不间断的意识流动中,在马龙纵横交错、分裂不定的思绪中,《马龙之死》故事甚至脱开马龙的控制,自行发展进行。萨博斯坎特的故事后面,一句“萨博斯坎特去拜访兰伯”引出了兰伯的故事,然后是麦克曼的故事,麦克曼好像也如马龙似的进了似乎的收容所,又引出了不知是护士,还是杀手的雷缪尔,以及最后一群人远足郊游的故事。
但是,该小说中的每个故事,又都是无头无尾似真似幻、似有似无、似是而非的。一个故事不知何处、何时融进了另一个故事。在另一个故事、另一个人物身上,又可以发现上一个故事,上一个人物的蛛丝马迹。萨博斯坎特的儿子这种解构,首先表现于《马龙之死》整部小说,好像是一个人在绕线团,不是故事绕进了马龙的意识流动中,就是马龙的意识流动绕进了该故事中,就这样绕来绕去,纠缠不清。《马龙之死》整部小说呈现出一种无法分辨、无法归类、没有线索、没有情节的状态。马龙躺在床上。脑中构思着一个故事:一个男孩,名字叫萨博斯坎特,朋友们叫他萨博,名字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然后马龙送他去上学。突然一句“烦死了。”明显是马龙的思绪。又写萨博,他的父亲、母亲,突然又一段:“烦死了。‘我’把这叫做游戏,‘我’真想知道‘我’有没有讲到‘我’自己,‘我’是否有能力再换一个题目写写。”又从萨博的故事绕回了马龙的思绪,然而马上又绕入了萨博的故事。“他去上课,心却飞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喜欢作总结,却不是他们教的那种方法。”就在同一段中,语气突然从第三人称变成第一人称:“然而萨博却未被开除,当时和以后都没有。等‘我’有时间考虑这个的时候,‘我’必须尽力找出原因。为什么萨博如此表现却未被开除,因为‘我’想尽可能少地在他的故事中抹上阴影。”下一段的句首,马龙又突然提起了他搁置了一时的:“‘我’一直未能找出萨博未被开除的原因,这样‘我’就不得不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去了。”其次,马龙本来是要讲一个,或者写一个关于萨博的故事。然而这个打算是彻底失败了。
萨博故事情节的发展,时时被马龙自己的,突然冒出来的,和情节发展毫无逻辑,因果关系的思绪打断,呈现给读者的就是一大堆支离破碎的故事断片,一大团语焉不详的思绪乱麻。时时毫无理由地插入自己的思绪,同时,也会毫无理由地从马龙的叙述突然转入他笔下人物的自行叙述,《马龙之死》故事从叙述者马龙叙述故事发展的第三人称,转变为他笔下人物叙述故事发展的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以兰伯一家的故事为例:马龙叙述兰伯把他的死驴子送到屠宰场,叙述兰伯家的扁豆,然后转入了兰伯家“污秽的厨房里”,然后马龙就不见了,变成了马龙笔下的人物萨博以叙述者身份来叙述兰伯家的故事了。夹杂以萨博的思绪流动、内心独白。
萨博除了可以听到兰伯女儿在叫山羊、兰伯在骂骂咧咧地诅咒那头死驴子,还可以听到从“黑暗的最中心处”发出的寂静,听到“尘埃的寂静以及从未搅和到一起的东西的寂静。”兰伯家的故事就这样自行其事地发展下去,好长一段时间以后,马龙才像突然消失一样,又突然出现了,继续发他的感慨,继续讲他的故事。
传统意义上的情节在《马龙之死》中自行解构了,代之以四种不同的结构层次,交错混杂地纠缠进行。这四种结构是:自叙性的意识流动;混杂他事的意识流动;马龙叙述的故事以及馄杂叙述的故事。
自叙性的意识流动,在《马龙之死》小说中以第一人称,此时的事态来表现,同时,在意识流动的缝隙中,嵌入了数个故事的残简碎片,这种故事以第三人称,过去时态来表现。读者要在许多多缝隙中,拾起这些毫无头绪的故事碎片,自己来重组故事,形成一个大概的故事全貌。在马龙叙述的故事过程中,还需分辨,是马龙以第三人称,过去时态来叙述的某个人的故事,还是某个人以第一人称,过去时态来叙述的另一个人的故事。然后才能分类、归档、分门别类。同时,在阅读马龙的意识流动时,也需把混杂在他愈识流动中的某人、某事挑捡出来,归入某人的故事之中去。这就是《马龙之死》小说的四个结构层次,这四个层次也是一个模糊的、大概的划分,因为它们是相互交错、相互影响;毫无规则,毫无逻辑。
马龙独白:“‘我’怕‘我’是已经又要睡着了。‘我’瞎摸索也是白搭,找不到‘我’的练习本,好在铅笔还在‘我’手中。‘我’只有等到天亮了,到那时,上帝知道‘我’要干什么。”这一小段话,是马龙的自叙性意识流动,和任何外界的事及人无关。紧接这一段,新起另一段。“‘我’刚才在写什么东西来着。‘我’怕早是已经睡着了,等等。‘我’希望‘我’写的东西不那么远离真相,在‘我’又要和‘我’自己分开之前,‘我’得马上再加上几行。”这是混杂他事的意识流动。其间有他的意识流动“‘我’怕‘我’是已经睡着了”,“‘我’又和‘我’自己分开”,又夹杂着他所回忆,或创作的故事。下面一长段,写到窗户,写到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日出、日落,写到他找不到他的练习本,写到在床底下找到了它,写到怎样准备写东西,写到铅笔是他的老相识,然后,莫名其妙的另一段开始了:“暑假快要结束了。”以下整整四大段、六页,是马龙以第三人称,过去时态叙述的萨博斯坎特和兰伯两家的故事,先是萨博夫妇俩反反复复、不厌其详地讨论给儿子买一支铅笔,不知所终。跳到萨博去拜访兰伯。兰伯把驴子送到屠宰场,兰伯太太如何在摆弄扁豆,死免子等等。这是嵌入马龙意识流动之间的两个不同故事的碎片,是马龙作为叙述者所叙述的故事。第五段:“烦死了。如果‘我’去往石头那边?不,这和刚才是一码子事。兰伯一家啊。兰伯一家。兰伯一家怎么啦?”
开首第一句“烦死了。”显然是马龙的思绪流动,该句话是他的惯用语,在《马龙之死》小说中反反复复出现过不计其数。“如果‘我’去往石头那边?”这里的“‘我’”不是马龙,而是萨博,第一人称,却用了过去时态。《马龙之死》故事的叙述者从马龙变成了萨博,这一小段是萨博的意识流动,内心独白。接着第六段,又回到兰伯家的故事。写兰伯太大日复一日、规律性、苦役性的家务劳作。第七段,萨博作为叙述者又不见了,兰伯一家也不见了,又变成了马龙的自叙性意识流动,杂以混有他事的意识流动。
《马龙之死》呈现于读者面前的,多半是一种孤单的意识。
——泰瑞·伊格顿(英国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