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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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与火》是美国文学界享有盛誉的科幻作家雷·勃雷德伯里所写。故事讲述几艘飞船坠落在一个寒热交替的星球上,人的生命被“压缩”成只有短短8天,真正达到了“时如白驹过隙”的境地,而人们却抓紧分分秒秒吃喝玩乐,忘记了一切使命。主人公西姆不想这样渡过短暂的一生,他想活得更长,为此他找到了飞船,发现在飞船上并没有变老,原来飞船可以隔断这个星球对人类身体的影响。之后他们返回山洞,劝说大家,并告诉大家到飞船上去可以延长寿命,最终只有一小半人愿意跟随他去冒险,途中近百个人吊顶掉队失踪了,剩下的人都跟着西姆跨过重重艰险,到这了飞船。最终大家修好了飞船,离开了这个恶梦般的星球。
  • 中文名: 霜与火
  • 作者: 雷·布拉德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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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在夜里,西姆出生了。他躺在洞穴冰冷的石头上号哭。他的血液在身体里搏动,每分钟脉搏一千次。他在长大,持续不断地长大。

他母亲用滚烫的双手把食物放进他嘴里。生活的梦魇开始了。他的眼神几乎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警觉起来,然后,在不明所以间,就充满了鲜明而强烈的恐惧。他被食物呛到了,呼吸艰难,大哭起来。他茫然地看着周围。

周围是一片浓雾。雾气散开。洞中的事物显出了轮廓。一个男人隐隐浮现,疯狂,野蛮,可怕,带着一张垂死面孔的男人。苍老,因风霜而枯萎,像是在灼热中被烘烤的土坯。男人蜷缩在洞穴远处的一个角落里,眼睛朝一侧斜视着,眼白露出,他倾听着远方在夜间极度寒冷的行星上怒号的狂风。

西姆的母亲时不时颤抖着。她一边盯着那个男人,一边喂给西姆石滩中的水果、山谷里的野草和洞穴入口处断裂下来的冰棱。他吃,他消化,他再吃,长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在山洞角落里的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那男人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生气了。他枯槁的手中握着一把简陋的石刀,他的下巴耷拉着,模样呆滞。

然后,随着视野扩大,西姆看到了坐在这个住所外的隧道中的老人们。就在他看着的时候,那些人开始死去。

他们的痛苦充塞着整个洞穴。他们如蜡像般融化,脸往内塌陷,贴到嶙峋瘦骨上,牙齿凸出。这一分钟他们的面孔还正当壮年,颇为光滑,生气勃勃,色泽鲜亮。下一分钟他们的肌肤就显得枯干、焦萎。

被母亲抓着的西姆挣扎着。母亲抱住他。“别,别。”她安抚着西姆,小声,急切,同时还在留意这会不会又导致她的丈夫站起身来。

西姆的父亲从洞穴那边跑了过来,赤裸的双脚发出低微而急促的啪嗒声。西姆的母亲尖叫一声。西姆感到自己被从她的怀中扯了出去。他跌倒在石头上,滚动着,用他那降生未久,还湿漉漉的肺叶吐气尖号!

他父亲布满皱纹的面孔猛然出现在他上方,手里抓着那把刀,就好像他还在母亲体内时那些反复做过的胎中噩梦里的某一场。在接下来那几个激烈得不可思议的瞬间,一串问题在他大脑中闪过。刀子高高举起,悬在空中,随时可能毁灭他。但所有的问题在西姆新生的小小头脑中涌现:在这洞穴里的生活,那些垂死的人们,凋萎,还有疯狂。他怎么会懂?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就能思考,观察,理解,诠释?不。这不对头!这不可能。但这发生了!发生在他身上。他已经活了一个小时。而下一刻很可能就会死!

他母亲猛地撞到他父亲背上,要打掉刀子。西姆感觉到他父母的思维在冲突,产生出可怕的情绪回波。“让我杀了他!”父亲号叫着,喘息着,呜咽着,“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不,不!”母亲寸步不让,她伸展自己脆弱衰老的身躯,越过父亲硕大的身体,和他争抢着武器,“他必须活下去!他也许会有将来!他也许会比我们活得还长,而且依然年轻!”

父亲往后倒去,靠在一个石槽上。西姆看到石槽里有另一个身影,躺在那里,盯着这边,眼睛忽闪。是个女孩,正安静地自顾自吃着东西,用娇嫩的小手摸索着食物。他的姐姐。

母亲把匕首从她丈夫的掌中掰了出来,站起身,抽泣着,把一团干硬的灰发往后捋了捋。她的嘴颤抖着,抽搐着。“离我的孩子们远点。”她朝下瞪着丈夫说,“不然我宰了你!”

那老男人疲惫而痛苦地吐了口唾沫,眼神空虚地看向石槽,看向小女孩。“她生命的八分之一已经过去了,”他气喘吁吁,“而她浑然不知。这样活着有什么用?”

就在西姆的注视下,他的亲生母亲的容颜看起来正在幻变,变作饱受折磨、模糊不定的样子。瘦骨嶙峋的脸上绽出了迷宫般的皱纹。她疼得直发抖,不得不挨着西姆坐下,战栗着蜷起身子,把刀子贴在自己干瘪的胸前。她,就像隧道里那些老人一样,正在衰老,在死去。

西姆不停地哭着。他到处都看见恐怖。一个思维伸过来,跟他自己的思维接触。他本能地朝石槽瞥去。他的姐姐达克回看了他一眼。他们的思维轻轻擦碰,就像是手指不经意间的擦碰。他多少放松了些。他开始学习。

父亲叹了口气,合上眼睑,盖住了他绿色的双目。

“给孩子喂吃的吧,”他疲惫地说道,“赶快。黎明快来啦,我们能活着的最后一天要来了,婆娘。喂他吃的。让他长大。”

西姆平静下来,然后看到从那片恐怖中出现了图像,向他飘来。

这是一颗紧挨着恒星的行星。夜晚被寒冷煎熬,白昼则热得像是火堆。这是个暴烈、荒唐的世界。人们住在山崖之中,以逃避骇人的冰寒和白日的烈焰。只有黎明和日落时分的大气才气息甜美,芬芳宜人。洞穴中的人们这时候就会把他们的孩子带出去,带到一片到处是石头的荒凉山谷中。

在黎明,寒冰会融化成小溪和大河;在黄昏,白昼的烈火熄灭,清凉下来。人们就在这温度处于两极中间,可以生存的两个时间段里离开山洞,活动,奔跑,嬉戏,相爱;这行星上所有的生命也都欢腾雀跃,迸发生机。植物转眼间就长大了;鸟儿们如弹丸般疾掠过天空。细小的长着腿的动物在岩石间狂奔;在这短暂的休歇时刻,一切生灵都在竭力享受生活。

这是颗让人不堪忍受的星球。西姆明白了这点,在出生后几小时之内。种族的记忆在他心中绽放。

他这辈子都会住在洞穴里,每天只有两小时外出。在这里,在石头隧道的空气中,他会说话,不停地跟同族们说话,永不入睡,不断思考,思考,或是躺下,做梦;但永不入睡。

而且他只能活八个整天。

何其令人震惊!八天。八个短暂的日子。这太不像样.不堪忍受,却是个事实。即便是在他母亲的体内,一些遗传记忆,或者说一些古怪的、缥缈的、粗野的声音就已经告诉了他,他正飞快地发育,成形,然后迅速地被产下。

出生快如利刃。童年一闪即逝。青春是一道闪电。壮年倏忽一梦,中年恍若奇谈,老年是无可逃避的短暂现实,死亡则是转眼降临的必然。

从现在开始的第八天,他要忍受近乎失明,形体枯槁,走向死亡的状况,就像他父亲现在一样,无助地盯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今天就是他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须享受其中的每一秒。他必须在他双亲的思维中搜寻知识。

因为再过几个小时,他俩就要死了。

这太不公平,无法忍受。难道这就是生命的全部?在胎儿阶段他难道没梦见过长久的生命,没梦见过满目绿荫而非那些可厌石头的山谷,没梦见过温和的气候?当然有!

既然他曾梦到过,那些景象就必定有其真实性。

他要如何去追寻,去找到那长久的生命?去哪里找?

他又要如何在这八个不断流逝的短暂日子里达成一个如此庞大,令人思之生畏的人生目标?

他的同族们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的?

这念头仿佛按下了一个按钮,他看到了一幅图像。

金属的种子,从一个遥远的绿色世界飘出,越过太空,和长长的火焰搏斗,坠毁在这荒凉的星球。从它们破碎的外壳中,男男女女踉跄而出。

什么时候?很久以前。一万天了。坠毁后,难民们在山崖中躲避太阳。火焰、冰霜和洪水将那些巨大的金属种子的残骸一扫而光。难民们就像是锻炉中的钢铁,被重塑,被锤炼。沐浴着这里的太阳辐射,他们的脉搏加快了,每分钟搏动两百次,五百次,一千次;他们的皮肤变厚了,他们的血液改变了。老年急急来临。孩子们在山洞里出生。生命进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跟这个世界所有的野生动物一样,坠落到这里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在一周之间生生死死,留下孩子们重复这个过程。

那么,这就是一生了。西姆想。这并不是在他思想中的话语,因为他不知道词句,他所知的只有图像,古老的记忆,一种知觉,一种心灵感应,可以穿透肉体,岩石,金属。代代相传闻,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发展出了心灵感应,以及种族记忆,这是在这一切恐怖中仅有的优良天赋,仅有的希望。所以,西姆想着,我就是一代又一代无能子孙中的第五千个?我能做什么来让自己免于死在八天之后?有出路吗?

他瞪大眼睛。注意到了一幅新的图像。

在这峭壁四立的山谷外.一个小山头上,躺着一枚完好的未受损伤的金属种子。一艘金属飞船,没有生锈,也未被山崩波及。这艘飞船空无一人,完整无缺,原封不动。在所有坠落的飞船中,它是唯一还完整可用的。但它太远了。里面也没有能帮忙的人。那么,这艘在那遥远山顶上的飞船,就是他成长的目标了。这是他逃离的唯一希望。

他的思绪一转。

在这山崖中,在地下深处,不见天日,与世隔绝之处,有几个科学家在工作。等他足够大、足够聪明的时候,他必须去找这些人。他们也梦想着逃离,梦想着长久的生命、绿色的山谷,还有温和的气候。他们也在充满企盼地凝望那高高山顶上遥远的飞船,它的金属是那么完美,以至于一直没有生锈,没有老化。

山崖吱嘎作响。

西姆的父亲抬起他那饱经风霜、了无生气的脸庞。

“黎明来了。”他说。

清晨让花岗岩山崖放松了强壮的肌肉。山崩的时候到了。

隧道中回荡着赤足奔跑的声音。成人和孩子们带着热切、饥渴的眼神,推推搡搡奔向外面的晨光。

西姆听到外面远处传来一阵岩石的滚动声,然后是一声尖叫,接着是一片寂静。崩岩落入了山谷。那些石头,在准备好坠落之前,在原地等待了百万年后,放开了自己的巨体。开始这趟旅程时它们是一团团大石,撞上山谷地面后则化作了成百上千的杀伤性碎片和因摩擦而变得炽热的碎块。

每天早上都有至少一个人被石雨砸死。

崖中的人们会去挑战山崩。反正他们的人生已经太短,太匆匆,太危险,这倒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一种刺激。

西姆感到自己被父亲抓了起来。他被粗暴地带着穿过了一千码的隧道,来到看得见阳光的地方。在他父亲的眼中有股疯狂的光芒在闪动。西姆动弹不得。他预感到了要发生什么。在他父亲身后,他母亲匆匆赶来,还带着他年幼的姐姐,达克。

“等一下!小心点!”她朝自己丈夫叫道。

西姆觉得父亲蹲下了身子,在倾听什么。

山崖高处有一阵震颤,一阵抖动。

“走!”父亲大吼一声,一跃而出。

崩落的石头朝着他们坠下!

西姆的印象中一切似乎都在快放:石壁急掠而过,尘土飞扬,一团混乱。他母亲在尖叫!一阵颠簸,一阵俯冲。

西姆的父亲往前迈出最后一步,匆匆把他带进了白昼。落石在他身后轰然作响。母亲和达克站在那个洞穴的出口后面,此刻洞口已经被卵石和两块百磅重的大石头给堵上了。

山崩的如雷轰鸣消失了,只剩少许砂粒窸窸窣窣落下来。西姆的父亲迸发出一阵大笑。“办到了!老天啊!活下来了!”然后他轻蔑地看着山崖,啐了一口.“呸!”

母亲和达克姐姐艰难地从卵石间爬了出来。她咒骂自己的丈夫:“蠢货!刚才你可能会害死西姆的!”

“我现在也还是可以。”父亲回嘴道。

西姆没在听。他被隔壁隧道口先前发生的山崩留下的痕迹给吸引住了。一堆大石下,血正在汩汩流出,浸润了土地。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了。别的什么人在游戏中输掉了。

达克用她柔韧灵活的双脚朝前奔去,浑身赤裸,毫不迟疑。

山谷中的空气仿佛是从群山间滤过的美酒。

天空一片宁静的蔚蓝;不是天大亮以后那种被烤得苍白一片的大气,也不像夜空那样,仿佛一坨坨暗紫色的淤青肿块,其上点缀着许许多多虚弱地闪烁着的星光。

这就像是个潮池。变化激烈的温度“波浪”于此相撞,退去。此刻这潮池是宁静的,凉爽的,其中的生命四下奔走。

笑声!西姆听到远方有人在笑。为什么笑?他的同族们怎么可能还有时间放声大笑?也许以后他会搞清楚原因的。

山谷倏忽间就姹紫嫣红,充满热情。植物在仓促的清晨中解冻,从最出人意料的各个地方迸发出来。就在你看着的当儿,它就开花了。在被侵蚀的岩石上出现了浅绿色的卷须。几秒钟之后,成熟的果球就在长叶的尖端颤动了。父亲把西姆交给他母亲,去采集这些随时可能消失的“庄稼”,把猩红色、蓝色和黄色的果实塞进他腰间挂着的一个皮袋里。母亲把带着水汽的嫩叶扯过来,放到西姆的舌头上。

他的感官被打磨得越发敏锐。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他明白了爱情、婚姻、习俗、气愤、同情、暴怒、自私,各种细微差别和微妙细节,明白了现实和思考。一个概念引出另一个概念。在这个世界上,他人没有时间给你解释,大脑就被迫去靠自己寻找和诠释一切;绿色植物的影像在他大脑中回旋,仿佛是个陀螺仪,在这世界上寻找平衡。

他吃饱了食物,又迅速消化,其间他了解了自己的身体、能量,还有运动。他就像是一只小鸟,刚破壳而出,却已经是一个发育完全的完整生命,无所不知。

每个生灵、每阵风都在哺育遗传和心灵感应,为他完成这些事情。他为自己的能力激动不已。

母亲、父亲,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一起走着,闻着各种气味,看看鸟儿们在山谷石壁间蹦蹦跳跳,就像是些飞速弹动的卵石。而后父亲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记得吗?”

记得什么?西姆躺在妈妈的怀抱中。他们会有什么难以记住的吗?他们都只活了七天啊!

丈夫和妻子彼此望着。

“那才不过三天以前吧?”女人说道。她的身体在颤抖着,闭上眼睛思索着。“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太不公平了。”她哽咽着,抽出一只手抹了把脸,紧咬着枯干的双唇。风儿嬉弄着她的灰发。

“现在轮到我哭了。一个小时前是你!”

“一个小时已经很长了。”

“来吧,”她牵起丈夫的手臂,“我们好好看看,因为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看了。”

“太阳几分钟后就会升起了,”那老人说道,“我们必须回去了。”

“就一小会儿。”那女人恳求道。

“太阳会晒死我们的。”

“那就让它晒死我好了!”

“你并没真的那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女人哭喊道。

太阳在快速升起。山谷中的绿色被灼烧殆尽。焚风从山崖吹来。远处,太阳的光矢在轰击着山崖的城防,那些巨大的岩面上的附着物在晃动;一些没有完全碎落的崩岩在松脱,像斗篷般落下。

“达克!”父亲喊道。女孩在山谷发热的地面上纵跃而来,回应了一声,她的头发在身后飘成了一面黑色的旗帜。她双手抓满了绿色的果子,跟父母会合。

太阳给地平线镶上了一层火焰的花边,空气随之开始危险地抽动着,发出呼啸声。

穴居者慌忙奔逃。他们喊叫着,抓起自己落下的孩子,扛着大包的果子和草叶回到了自己山崖深处的藏身之所。不一会儿山谷就空了。

只有一个不知谁家落下的小孩子除外。他在离山洞比较远的平地上奔跑,但他还不够强壮。他才跑到山谷中间,噬人的热浪就已经从山崖上朝下扑来。

花朵被点燃,变成了似花非花的火团,草木被烧焦,像蛇一样缩回到岩石中。花的种子在骤然袭来的烈焰狂风中旋转,坠落,被远远地抛落到沟壑和峡谷中,等待着在今晚日落时分盛放,然后再度结子,死亡。

西姆的父亲望着那个孩子在外面的山谷地上独自奔跑。他、他的妻子和达克、西姆都安全地待在他们隧道的入口处。

“他跑不到了,”父亲说道,“别看了,婆娘。那可不好看。”

他们转过身去。但西姆没有,他的双眼望着远方一抹金属的闪光。他身体里的心脏在怦怦乱跳,他的眼睛模糊了。在远方,在一座小山顶上,一颗来自太空的金属种子反射出一道炫目的光澜!他在胎儿的时候做的那个梦仿佛变成了现实!一颗金属的太空种子,完好无损,未遭破坏,躺在一座山上!那里是他的未来所在!那里是他存活的希望!那里就是他几天后将要去的地方,到时候他已经是——想起来还真奇怪啊——一个成年人!

阳光投进了山谷,如融化的岩浆。

那个奔跑中的小孩尖叫起来,被阳光点着了,然后尖叫停止了。

西姆的母亲顿时又老了几分。她痛苦地走进隧道,停住脚步,伸手往上掰下最后两根昨夜形成的冰棱。她把一根递给丈夫,自己拿起另外一根。“我们来最后干一次杯吧。为了你,为了孩子们。”

“为了你,”丈夫朝妻子点点头,“为了孩子们。”他们举起冰棱。热气融化了冰,水往下流去,流进他们干渴的口中。

一整个白天,太阳似乎都在朝着山谷喷吐光热。西姆看不到太阳,但他双亲思维中那些鲜明的图片,已经足以证明这白昼的烈焰本质为何。

光线如水银泻地,炙烤着洞穴,向内延伸,但从不会伸得太深。它照亮了洞穴,让这些山崖中的空洞保持着惬意的温暖。

西姆竭力想要让自己的父母保持年轻。但无论他多么努力地用思维和想象搏斗,他们还是在他眼前变得越来越像干尸。

他父亲看起来在从衰老的一个阶段走向下一个,渐渐走向死亡。

很快这就会发生在我身上了。西姆恐惧地想着。

西姆自己也在长大。他能感到自己身体进行着的消化和排泄活动。他每分钟都要吃东西,他在不断吞咽,不停地吃。他开始为图像和过程找到对应的词汇。比如“爱”这个词,并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一个过程,一次兴奋的呼吸,一股清晨空气的香味,一阵心脏的颤动,是搂住他的手臂的曲线,是母亲俯看着他的面容。他看见了这些过程,然后往她俯看过来的脸后面寻觅,于是在她的大脑中见到了这个现成的、随时可以取用的单词。他的嗓子准备好了说话。生命催促着他,推着他奔向灭亡。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指甲在生长,细胞在调适,头发变得浓密,骨骼和肌腱在增长,脑部那些柔软的灰质上在添加沟槽。他的大脑在出生时曾像是一片冰层,纯净无瑕,但一瞬之后这冰层就被抛来的岩石砸中,碎裂,出现了痕迹,成百万思维和发现的裂隙勾勒成复杂的图案。

他姐姐达克跟其他暖房里的小孩子们在一起,跑进跑出,不停地在吃东西。他母亲抱着他在发抖,什么也没吃。她没有食欲,她的眼睛紧闭,眼角满是皱纹。

“太阳下山了。”他父亲最后说道。

白昼过去了。光芒渐渐消退,有风声响起。

他母亲站起身来。“我想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就一眼……”她茫然地瞪大眼睛,颤抖着。

他父亲还是闭着双眼,靠在墙边躺着。

“我站不起来,”他气息奄奄地说道,“我不行了。”

“达克!”母亲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女孩跑了过来。

“接着,”然后西姆被递给了女孩,“抱着西姆,达克。喂他吃的,照顾好他。”她慈爱地最后抚摸了西姆一次。

达克一言不发,抱着西姆,她那双绿色的大眼睛闪着泪光。“这就去吧,”母亲说道,“带他在日落时分出去。好好享受自己的生命。去找食物,吃,玩。”

达克走开了,没再回头看一眼。西姆在她怀中挣扎着,从她肩膀上往后看去,眼神中尽是难以置信和悲伤。

他哭出来了,不知怎么地,他的双唇中就唤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词:“为什么……”

他看到母亲的身体僵硬了:“那孩子说话了!”

“啊,”他父亲说道,“你听到他说什么了?”

“我听到了。”母亲平静地说道。

这是西姆最后一次看到他还在世的双亲。他母亲虚弱地摇晃着,慢慢在地上移动,然后躺倒在她已然沉默的丈夫身边。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动弹。

夜晚来了,又走了,第二天开始了。

夜间死去的那些人的尸体,全都被抬进了一条送葬队伍,朝着一座小山顶上行去。尸体很多,队列很长。

达克走在送葬的队伍中,一只手牵着刚刚能走路的西姆。在黎明前一小时,西姆才学会了走路。

在小山顶上,西姆又一次看到了远方那个金属种子。

谁都没瞧它,谁也不谈它。为什么?有什么原因吗?莫非它是个幻象?为什么他们不跑到那边去?为什么不对它顶礼膜拜?为什么不试着登上它,飞向太空?

悼词念完了。尸体被摆在地上,几分钟后,阳光就会将它们焚化。

队伍于是掉头跑下山丘。人们忙着把握寥(liáo)寥无几的自由时间,在甜美的空气中奔跑,嬉戏,欢笑。

达克和西姆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在石丛中觅食,交流着他们对生活的认识。今天是西姆的第二天,达克的第三天。他们,一如既往地,被他们的生命那快得神奇的速度所驱使着。

他生命中新的一页展开了。

五十个年轻男子从山崖上跑下来,他们粗壮的手中抓着尖锐的石头和石制匕首。他们喊叫着朝远处一排黑色的低矮石崖冲去。

“战争!”

这念头出现在西姆的大脑中。他震惊不已,无法理解。这些人在奔跑,去战斗,去杀戮,去那边黑色的小山崖,其他人住着的地方。

可这是为什么?就算没有战斗和杀戮,生命不也已经够短暂了吗?

隔着老远他就听到了战斗的声音,这让他心中一片冰冷。“为什么,达克,为什么?”

达克也不知道。也许明天他们会明白的。现在重要的工作是吃东西,维持、支撑他们的生命。看着达克他仿佛看到了一只蜥蜴,总在弹动着粉红色的舌头,总是没吃饱。

一群脸色苍白的孩子在他们四周跑来跑去。一个男孩小步冲上岩石,像甲虫般横冲直撞,把西姆撞开,抢走了一颗特别甘美的红色浆果,那果子长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下边,是他刚发现的。

在西姆站稳脚跟之前,那孩子就匆忙吃光了果子。然后西姆摇晃着猛撞过去,两人一起滑稽可笑地跌作一团,在地上翻滚,直到达克大叫着把他们扯开。

西姆流血了。他心中有个部分抽离开来,像一个神祗(zhī)般说道:“不该这样。孩子们不该是这样子。这是不对的!”

达克挥舞着巴掌把那个闯过来的小男孩赶开。“滚!”她喊道,“坏家伙,你的名字是什么?”

“希翁!”那男孩大笑,“希翁,希翁,希翁!”

西姆瞪着他,小脸上摆出他从未有过的最凶狠的表情。他愤怒了。这是他的仇敌。好像除了环境仇敌之外,他还在等待一个人类仇敌。他已经理解了山崩、炙热、严寒,以及生命的短暂,但这些都是环境因素——无思想大自然的沉默、夸张表现,所有驱动来自引力和辐射。这里,此刻,在这个吵吵闹闹的希翁身上,他认识到了一个会思考的仇敌!

希翁飞也似的跑开了,离开一段距离之后他转过身来嘲弄道:“明天我就会长大到能杀了你!”

然后他转到一块岩石后面,消失不见了。

别的孩子们从西姆身边跑过,咯咯笑着。他们当中哪些会成为朋友,哪些会成为敌人?在如此荒诞、匆忙的一生中,如何能结成朋友或者仇敌?两种关系都没时间形成,不是吗?

了解他在想着什么的达克把他拖走了。在他们觅食的时候,她在西姆耳边严厉地说道:“仇敌会通过偷窃食物这种事形成,赠送长草就会交上朋友。仇敌同样也来自观念和思想。五秒钟内你就有了一个毕生的仇敌。生命如此短暂,结仇也得赶快啊。”她大笑起来。这样的尖刻讽刺对她这么年轻的人而言挺奇怪的,以她的日龄,她有些过于成熟了。“为保护自己你必须战斗。其他人,那些迷信的家伙们,会试图杀死你。有个观念,一个荒谬的观念,说是如果一个人杀死了另一个人,凶手就会分得死者的生命能量,于是可以多活一天。你明白了吗?只要有人相信这种事,你就处于危险之中。”

但西姆没有在听。来了一群纤美的女孩子,她们明天会长高,变得文静,后天会长出动人的体态,大后天会成婚嫁人。在其中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她的头发如一团蓝紫色的火焰,吸引了西姆的目光。

她跑过去时擦到了西姆,他们的身躯碰触了一下。她的双眼白得好像银币,朝他闪闪放光。这一刻西姆知道,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朋友,一个爱人,一个妻子,一个从现在算起,一周过后会跟他一起躺在火葬堆上,一起被阳光焚尽骨头上的皮肉的人。

只是这么一瞥,就让他们的动作暂且停顿在这一瞬间。

“你的名字?”西姆在她身后喊道。

“莱特!”她笑着回头叫道。

“我是西姆。”他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回应道。

“西姆!”她重复了一遍,心领神会,“我会记住的!”

达克戳了戳他的肋骨。“拿着,快吃。”她对这个心不在焉的男孩说道,“不吃的话你永远也长不大,永远追不到她。”

希翁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从他们旁边跑过去。

“莱特!”他嘲弄地模仿着,不怀好意地手舞足蹈,一路远去,“莱特!我也会记得莱特的!”

达克站在那儿,身材高挑,苗条如芦苇,摇着她那乌云般的黑檀色长发,悲哀地说道:“我已经看到了摆在你前面的人生,小西姆。你很快就会需要武器来为这个莱特战斗了。哎,赶快——太阳要升起了!”

他们跑回了洞中。

他生命的四分之一已经过去了!婴儿期已经一去不返。他现在是个年轻男孩了!傍晚,狂暴的雨点鞭挞着山谷。他看着新的河道穿出山谷,流过那颗金属种子所在的山旁。他把这个知识好好记下,以备未来之用。每天夜里都会有一条新的河道、新的河床被冲刷出来。

“山谷外头有什么?”西姆好奇地问道。

“没人出去过。”达克解释道,“所有试图跑到平原上的人,要不被冻死,要不就是被烧焦了。我们只了解半小时路程之内的这块地方。半小时出去,半小时回。”

“就是说,没人曾到过金属种子那边了?”

达克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些科学家,他们试过。愚蠢的傻瓜们。他们总不懂得罢手。可那没用。太远了。”

那些科学家。这个词在他心中激起了波澜。他几乎都要忘了他在出生之前和之后不久看到过的那些图像了。他的语气有些热切:“那些科学家在哪儿?”

达克移开了眼神,不看着他:“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们会害死你的,实验!我不想让你去加入他们!好好活着,别因为试图跑到山头上那个愚蠢的金属玩意儿那边而让自己丧命。”

“那,我会从别入那里搞清他们在哪儿的!”

“没人会告诉你的!人们都恨科学家。你只能靠自己去找到他们。然后呢?你会拯救我们大家?是啊,拯救我们,小男孩!”她的脸色阴沉。她生命的一半都已经消逝了。

“我们不能光是坐着,聊天,吃东西,”西姆反驳道,“却不做点别的什么。”他一跃而起。

“去找他们吧!”达克尖刻地反唇相讥,“他们会帮你忘了的。是啊,是啊,”她直接点破了那件事,“忘了你的生命再过几天就会结束!”西姆在随道中奔跑,寻觅。有时候他似乎觉得已经猜到了科学家的所在。但只要他询问科学家们的洞穴在哪儿,周围的人就朝他投来一片愤怒的思潮,将他淹没在混乱与憎恶中。说到底,大家被丢到这个可怕的世界上,全是那些科学家们的错!西姆在咒骂和唾弃的连番轰炸下畏缩了。

他静静地在一个中央洞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跟其他孩子们一起听成年人讲话。现在是教育的时候,讲课时间。无论他因进展迟缓而多么恼火,无论他多么不耐烦,哪怕是生命正从他身上飞快地溜走,死亡正如一颗黑色的陨星逼近,他还是知道,他的大脑需要知识。而今晚,是学校之夜。但他坐在那里也心神不安。只剩下五天的生命了。

希翁坐在西姆对面,他的嘴唇很薄,脸色傲慢。

莱特出现在他俩中间。刚过去的几个小时让她步态越发稳健,举止更为文难,身材愈发高挑,头发的光泽也更明亮了。她微笑着在西姆身边坐下,对希翁视而不见。这让希翁的表情僵硬起来,他连东西也不吃了。

噼哩啪啪的对话声充满了房间。一分钟一千词,两千词,跟心跳一样迅速。西姆在学习。他的大脑在填充。他并没有闭上眼睛。却坠入了一场梦境,这几乎就像是他在母胎中的那些梦一样,懒洋洋的,迷迷糊糊,却又鲜明生动。背景里其他人的语声显得微弱,若隐若现,在他的头脑中编织起了一幅知识的绣帷。

他梦到了绿色的草原,没有石头,全是青草,很多很多,在风中悠然起伏。来回波动,迎接黎明的到来。冻结万物的严酷冰寒,或者一股糊味的石头、被烧焦了的巨岩,在这里都全无踪迹。他走在绿色的草原上。头顶上,那些金属的种子飞翔,穿过温度稳定,均衡的天空。一切都好慢,很慢,非常慢。

鸟儿在巨大的树木间徘徊徜徉,这些树需要一百、两百天,甚至五千天才能长成。万物各得其所,鸟儿们不会为日出的迹象不安地窜动。树木也不会在一缕阳光洒到它们身上时惊慌地缩回地里。

在这梦里,人们漫步徐行,很少奔忙,他们心跳的节律均衡迟缓,不会疯狂抽搐。

青草总在地上,没有化为火苗被烧毁。梦里的人们总在谈论明天的生活。而不是明天的死亡。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以至于当西姆感觉到有人牵起他的手时,他也觉得只是这梦境的又一部分而已。

莱特的手依偎在他掌心里。“做梦了!"她问道。

“是的。”

“万物平衡。为了让一切均衡,为了平衡我们生活中的不公。我们的思维会转向我们自己的心中,去那里找到美好悦目的景象。”

他用手一下下排打着石地。“这根本没有让事情公平起来!我讨厌这样!这提醒着我,世上有些更好的东西,我错过了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一无所知呢!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从生到死根本就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正常的?”他的嘴巴半张,嘴唇收紧,喘着粗气。

“一切都有其目的。”莱特说道。“知道这些给了我们目标,让我们去工作,去筹划,去努力找到出路。”

西姆的眼睛仿佛是两颗炽热的祖母绿,嵌在他脸上:“我走在一座长草的山丘上。走得非常慢。”

“一个小时前我走过的那座长草的山丘?”莱特问道。

“大概是吧,反正差不多。梦境比现实美好。”他挤了挤眼睛,然后眯起双眸,“我看着那些人,他们没在吃东西。”

“也不说话?”

“也没有在说话。而我们总是在吃。总是在说。梦境里的那些人有时候会懒洋洋地摊在那儿,闭着眼睛,肌肉动不动。”

莱特凝视着他的面孔。这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西姆想象莱特的脸在变黑,在皱缩,在扭曲,显出衰老的疤痕。她耳旁飘飞出如雪的头发。她的睫毛变成了罗网,双眼好像是陷在其中的硬币,失去了色彩。她的牙齿从唇边深陷下去,手腕萎缩,那些纤美的手指像是被烧得焦黑的枯枝般垂在那里。她的美丽就在西姆的眼前耗尽并消逝。伸手去抓她的西姆大叫起来,因为他想象自己的手也在被侵蚀,然后,在恐惧中,他把又一声喊叫咽了回去。

“西姆,怎么了?"

咀嚼着那几个词的味道,他嘴里干巴巴的,没了唾液。

“还有五天……”

“科学家们。”

西姆骤然惊醒。谁在说话?在昏暗的光线下,一个高个子男人在讲话:“那些科学家们让我们坠落到这个世界上。到现在他们已经浪费了数以千计的生命和他们的时间。没用。完全没用。容忍他们,但是绝不要花你自己的时间去帮助他们。记住,你只能活一次。”

这些被人憎恶的科学家们在哪儿?现在,在经过学习,经过了讲课时间之后,他已经准备好去找到他们。现在,至少。他知道得够多了,可以开始他的战斗,为了自由,为了飞船!

“西姆,你去哪儿?”

但西姆已经离开了。他奔跑的足音消失在一条被磨得光溜溜的石头通道中。

看起来这个夜晚的一半都被浪费了。他十几次错误地走进了死胡同里。好多次他还被那些想要他的生命能量的年轻疯子攻击。他们那些迷信的胡言乱语在他身后回荡,他们渴求猎物的指甲让他身上遍布抓痕。

但他找到了他所寻觅的目标。

六个男人聚集在陡峭山脉深处一个小小的玄武岩洞穴中。在他们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些东西,虽然西姆不认识是什么。却在他心中激起了优美的和弦。

科学家们分组工作。老人做重要的工作。年轻人学习,提问,他们的脚下还有三个小孩。每组是一个序列。

任何一个问题,每八天就会换上全新的一组科学家来研究。完成了的课题数量远远不够。富于创造力的阶段刚一开始,他们就越来越老。然后倒地而亡。任何个体,在其整个生命周期中,富有创造力的时间大概只有12小时。四分之三的人生都用在学习上,接着是个短暂的拥有创造力的区间,然后就是衰老,失智,死亡。

西姆进去的时候,那些人都转过身来。

“难道我们添了个生力军?”他们中最老的那个说道。

“我不相信,”另一个年轻些的人说道,“把他赶走。他多半是那些好战分子的一员。”

“不,不要。”年长者表示反对。他拖着那双赤脚,小步朝西姆走来。“进来,进来,小男孩。”他的眼神显得友善,不慌不忙,跟上面洞穴里那些行动迅速的居民大不相同,阴郁而平静,“你想要什么?”

西姆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他无法面对那平静、温和的凝视。“我想要活下去。”他小声说。

老人无声地大笑起来。他按住西姆的肩膀。

“你是个新变种?你脑子有病吗?”他半开玩笑地问着西姆,“为什么你不去玩?为什么不去为自己恋爱、结婚和生育的时候做好准备?你不知道明天夜里你就差不多完全成年了?你没意识到一个不小心,你的一辈子就都溜走了吗?”他停了下来。

西姆听着每一个问题,眼珠来回转动。他望着桌子顶上放着的那些设备眨了眨眼。“我不该来这里?”他问道。

“当然!”老人声色俱厉地大喊道,“但你来了,这是个奇迹。我们已经有一千天没有任何来自群众的志愿者了!我们不得不抚养自己的下一代科学家,一个封闭的群体!看看我们的数量!六个!六个大人!三个孩子!我们的人可真不算少啊,嗯?”老人朝石地上啐了口唾沫,“我们去征求志愿者,人们就朝我们喊叫,去找别人吧!或者‘我们没时间!’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说吗?”

“不知道。”西姆有些踌躇。

“因为他们自私。没错,他们也想活得久一些,但他们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保证他们自己的生命多出些时间。也许可以保证他们未来的某些后代能寿命更长。但他们不会放弃他们的爱情,他们短暂的青春,放弃一次日出或者日落的间歇!”

西姆靠在桌旁,认真地说:“我明白。”

“你真明白?”老人茫然地凝视着他。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这孩子的胳膊,“是啊,当然了,你明白。如今已经很难指望有人能明白这些了。你真的难能可贵。”

其他人走过来,围着西姆和老人。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这边的科特会站到我的位置上。到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后天晚上,另外的某人会取代科特,然后就轮到你,如果你能全心投入工作——不过首先,我要给你个机会。回到你的玩伴那里去吧,如果你乐意。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回到她身边去吧。生命短暂。你何必要在乎未来那些还没出生的人呢?你有权享受青春。愿意的话,现在就走吧。因为如果你留下来,你会没时间做任何别的事,只有工作和衰老,还有死在你的工作岗位上。但这是有益的工作。如何?”

西姆看着他来的隧道。在远处,风声呼啸,烹饪的香气和赤脚的吧嗒声传来,还有年轻人的笑声,让他越来越觉得好听。他摇了摇头,有些焦躁,他的双眼湿了。

“我会留下来。”他说。

第三个夜晚和第三个白天过去了。现在是第四个夜晚了。西姆在融入科学家们的生活。他学到了不少关于远方山上的金属种子的东西。他听说了当初那些种子——坠落下来的叫做“飞船”的东西,听说了幸存者们如何躲进了山崖中,挖掘洞穴,迅速变老,然后,在勉强求生的挣扎中,他们忘掉了所有的科学知识。在这样一个犹如坐落在火山口的文明当中,机械学之类的知识毫无保留下来的机会。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当下。

昨天无关紧要,明天在他们的面前紧盯着,鲜明无比。但不知怎的,加速他们老化的辐射也诱发了种心灵感应的交流方式,新生代可以借此吸取观念和印象。种族记忆由此自然产生,保留下了另一个时代的记忆。

“为什么我们不到山上的飞船那里去?”西姆问道。

“太远了。我们需要防护阳光。”迪恩克解释说。

“你们试过制造防护吗?”

“软音、膏油、用石头和鸟翅膀做防护衣,最近还用过粗炼金属。没样管用的。再过一万代,也许我们会制造出一套金属制品,其中流着冷水,足以在前往那艘飞船的途中保护我们。但我们的工作进展太慢了,太盲目了。今天早上,我成年了,拿起了我的仪器。明天,我就快死了,又放下了它们。一个人在一天当中能做什么?如果我们有一万人,那问题早该被解决。”

“我会去飞船那边的。”西姆说道。

“那你就会死。”老人说道。西姆这句话让整个房间陷入了沉默。众人都盯着他。

“你是个很自私的男孩。”

“自私!”西姆愤愤不平地叫道。

老人摆了摆手:“这种自私的方式我喜欢。你想要活得更久,你为此什么都愿意做。你会试图抵达飞船。但我要告诉你,那没用的。不过,如果你想去,我也制止不了你。至少你不会像我们当中那些人一样,为了多活那么几天去打仗。

“打仗?”西姆问道,“这里怎么还会打仗?”他不寒而栗。他实在搞不懂。

“明天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来谈那事的,”迪恩克说,“现在,听我说。”

这个夜晚过去了。

早上。莱特从过道里出现,哭叫着奔入了他的怀抱。她又有了变化。长大了些,更美丽了些。她颤抖着搂住他:“西姆,他们来抓你了!”

有人光着脚沿着过道走来,出现在入口处。希翁怪笑着站在那里。他也长高了些,双手各拿着一块锋利的尖石。“噢,你在这儿啊,西姆。”

“滚开!”莱特转身朝他凶狠地叫道。

“我们把西姆带上就走。”希翁向她保证道。然后他对着西姆微笑着说:“前提是,如果,他跟我们一起去战斗。”

迪恩克步履蹒跚地走到前头,虛弱地眨着眼睛,鸟爪似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离开这里!”他愤怒地尖叫,“这小伙子现在是个科学家了。他跟我们一起工作。”

希翁不再微笑。“他有更好的事情要做。我们现在要去跟最那头的山崖里的人们战斗。”他眼神闪动,急切地问道,“当然,你会跟我们去的吧,西姆?”

“别去,别去!”莱特紧紧攥住他的胳膊。

西姆拍了拍她的肩,然后转向希翁:“为什么你们要攻击那边?

“跟我们一起去战斗的人会多出来三天。”

“三天!多活三天?”

希翁坚定地点点头:“如果我们赢了,我们就能活十一天,而不是八天。他们住的那些山崖里面的矿物,里头有某种东西能保护你,抵御辐射!想想看吧,西姆,多活三个绵长、快乐的日子。你要加入我们吗?”

迪恩克打断了他,“你自己一个人走吧。西姆是我的弟子!”

希翁轻蔑地哼了一声:“去死吧,老头子。今晚日落的时候你就只剩烧焦的骨骸了。你谁啊,还来命令我们?我们是年轻人,我们想要活久些。”

十一天。这话在西姆听来难以置信。十一天。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会有战争了。为了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延长几乎一半,谁会不乐意去战斗呢。多活那么多天!是啊。确实,为什么不呢!

“多三天。”迪恩克大声说道,声音刺耳,“如果你能活下来享受这三天。如果你没死在战斗中。如果。如果!你们还没赢过呢。你们一直都在输!”

“但这次,”希翁厉声宣称,“我们会赢的!”

西姆有些困惑:“但我们都是来自同样的先祖。为什么我们所有人不一起分享最好的山崖呢?”

希翁大笑起来,摆弄着手里一块尖锐的石头:“那些住在最好的山崖里的人觉得他们比我们优越。人拥有权力的时候态度就会如此。另外,那边的山崖比较小,里面的空间只能容纳三百人。”

多出三天。

“我跟你去。”西姆对希翁说。

“很好!”希翁对这个决定非常高兴,太过高兴了些。

迪恩克倒抽一口冷气。

西姆转身面对迪恩克和莱特:“如果我去战斗,并且打赢了,我就离飞船近了半英里。而且我会多出三天,可以力争到达飞船。看起来我只能这么做了。”

迪恩克悲哀地点点头:“只能如此了。我相信你。现在,去吧。”

“别了。”西姆说。

老人看起来有些吃惊,然后他笑了,仿佛是听到有人对他开了个小玩笑:“没错——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是吧?那么,别了。”然后他们握了握手。

希翁、西姆和莱特起出去了。其他人,所有正在迅速地成长为斗士的孩子,都跟在他们后头。希翁眼中的光芒看起来有些不善。

莱特跟他在一起。她为西姆挑选石头,并替他背着。

无论西姆怎么恳求,她也不肯回去。太阳一越过地平线,他们就朝着山谷对面进发了。

“求你了,莱特,回去吧!”

“然后等着希翁回去?”莱特说道,“他计划着等你死了以后让我成为他的配偶。”她满不在乎地说着,抖了抖头发,那淡蓝色的卷发美好得不可思议。“但我会跟你在起。要是你死了,我也死。”

西姆的面孔更加刚硬了些。他长高了。一夜之间,世界就变小了。一群孩子在嬉闹着搜寻食物。他看着他们,带着种异样的好奇:只不过是在四天以前,自己也是像这个样子?太奇怪了。在他的大脑中有种许多日子已经过去的感觉,就好像他其实已经活了一千天。在他的头脑中,累积着众多的事件和思想,这么厚重,这么多彩,这么千差万别,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么多的事情可以发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参与战斗的男人们三两成群向前跑着。西姆看了看前方耸立着的那排黝黑的低矮山崖。他对自己说道,那么,这就是我的第四天了。而我丝毫也没能靠近我的目标,无论是那艘飞船,或者是别的什么,哪怕是——他听到了身旁莱特轻盈的脚步声——哪怕是她,为我背负武器,为我挑出成熟浆果的人。

他的生命已经消失了一半。或者是三分之一——如果他能赢得这场战斗。如果。

他轻快地奔跑着,抬起、放下他的双腿。这是我身体觉醒的日子。我边跑边吃;我边吃就边长大;我长大于是我把目光转向莱特,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而她也看着我,带着同样的柔情蜜意。

这是我们的青春时光。我们是不是在把它虚度?我们是不是正在一场幻梦、一次愚行中失去它?

远远地传来了笑声。当他是个孩子的时候他问过那是怎么回事。

现在他理解了。这种特别的笑声是来自爬上高大的石头,摘取最鲜绿的草叶,啜饮最甘美的晨冰,咀嚼岩石上的果实,品尝正当妙龄的唇舌,带着全新的渴望。

他们靠近敌人所在的山崖了。

他看着莱特亭亭玉立的身形。她的脖颈再度令他吃惊,如果你摸上去,可以数出她的脉搏;她的那些手指,它们合拢在你自己的掌心中时是那么鲜活,那么柔软,总也不会静止下来;她那……

莱特猛地把头偏向一边。“看前面!”她喊道,“看前面有什么——盯着前方。”

他觉得他们仿佛是用生命中的一部分在奔跑,把他们的青春丢在了路旁,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老在看着石头,我眼睛都发花了。”他边跑边说。

“那就换块石头看!”

“我看到的石头——”他的声音柔软起来,柔软得就像是莱特的手。他脚下的大地飘浮起来,一切都好像是一阵美妙的轻风吹拂,如梦如幻。“我看到的石头形成了一道峡谷,其中遍地阴凉,那里石头上的果子密如露珠。你碰一下随便哪块大石头,浆果就无声地掉下来,就像是红色的山崩。下面的草非常柔软——”

“我可没看见!”莱特加快了脚步,把头转向另外一边。

他看着莱特的脖子,上面的绒毛就像是那些细小、轻巧的银色苔蘚,它们生长在卵石的背阴侧,哪怕是最轻微的呼吸也会让它们飘动起来。他又看了看自己,他紧握双拳,将自己投向死亡。他的双手已经青筋毕露,充满活力。

莱特递给他些食物要他吃。

“我不饿。”他说。

“吃,别让你的嘴里空着,”她严厉地命令,“这样你打仗的时候才够有劲。”

“老天啊!”他痛苦地大吼一声,“谁在乎什么打仗啊!”

在他们前方,石块如冰雹般落下,砰砰作响。有个男人的颅骨被砸开了,倒在地上。战争开始了。

莱特把武器递给了他。他们再也没说什么,直奔那片杀戮场。

敌人的城垛上,巨石开始往下滚动,形成一场有组织的山崩!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杀戮,去减少其他人的寿命,让自己能活下去,去在这里赢得一个落脚点,活得更长些,好试着抵达飞船。他俯身前冲,他左右闪躲,他抓住石头,把它们向上掷出。他的左手抓着一片扁平的石盾,用来把那些飞快坠下的石头挡开。到处都是争斗的声音。莱特伴着他奔跑,激励着他。他前面有两个人倒下了,被杀了,他们的胸口裂开,露出了骨头,他们的血喷涌而出,犹如怪诞的喷泉。

这是场无益的冲突。西姆瞬间意识到了这场冒险有多么无谋。他们绝不可能攻下山崖的。石落如雨,像是堵毫无间隙的墙壁。十几个人倒下了,焦黑的碎片插进了他们的大脑,还有五六个人胳膊下垂,显然被打折了。有个人在尖叫,他的膝盖被连续两颗瞄得很准的花岗岩石弹命中,皮肉被扯掉了,白色的关节露了出来。人们东倒西歪,互相绊倒。

西姆脸颊上的肌肉绷紧了,他开始奇怪自己干吗要来。但他还是在手舞足蹈,东摇西晃,跳来跳去的时候抬起眼睛,视线直在那山崖上逡巡。他非常非常想要住在那里,好有试试的机会。他本该坚持到底。可他已经失去了信心。

莱特尖叫一声。西姆心慌意乱地扭过头,看到她一只手软软地垂在手腕下方,指关节内侧有一个丑陋的伤口,血如泉涌。她把手夹到腋下好减轻疼痛。怒火在西姆心中升腾,炸裂。在狂怒中他朝前奔去,把手中的投石以致命的精准度扔了出去。他看到一个男人翻身倒下,手脚挣动着从一个平台上掉到了下面的一个洞穴中。他打中了目标。

刚才他肯定一直在大叫,因为他的肺叶在猛烈翕张,他的喉咙生疼,在他奔跑的双脚下的大地仿佛在疯狂旋转。一颗石头擦到了他的脑袋侧面,打得他头晕目眩,踉跄倒地。他吃了满嘴的沙。世界融化成了紫色的涡纹。他站不起来。他躺在地上,心里清楚,这就是他的末日了。

他周围的战斗还在激烈进行,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莱特趴在他身上,用清凉的双手抚摸着他的头。她努力想要把西姆拖出战圈,但他躺在地上,喘息着,让莱特离开。

“停!”一个声音高喊。整个战争看起来都暂停了。

“撤!”那声音飞快地下令。然后侧躺在地上的西姆看到,他的战友们转过身去,朝家里奔逃。

“太阳快升起来了,我们没时间了!”他看着他们肌肉发达的背部,看着他们的双腿,移动,绷紧,闪动,抬起,落下。死者被丢在了战场上。伤者号呼求救。但没人有时间救他们。时间只够动作快的人们勉强逃离这片地狱,回到家中,带着被火热的空气灼痛的肺部,冲进他们的隧道里,赶在太阳把他们点燃,烧死之前。

太阳!

西姆看到另一个身影朝他跑来。是希翁!莱特正在边扶着西姆站起来,边轻声鼓励他。“你能走吗?”她问道。

西姆呻吟着说:“我觉得能。”

“那就走吧。”她说道。

“先慢慢走,然后走快些,再快些。我们能做到的。慢点走,小心起步。我们能做到的。我相信我们可以的。

西姆站了起来,还有些摇摇晃晃。希翁跑了上来,脸上有种奇特的表情,线条绷得紧紧的,眼神闪烁。他猛地把莱特推到一旁,抓起一块石头,结结实实地砸到了西姆的脚踝上,撕开了一大块皮肉。整个过程他都闷声不响。

然后他站起身,退后一步,还是没讲话,只是狞笑着,仿佛一只夜里从山中出来的野兽。他喘着粗气,胸膛一起一伏,看了看他造成的结果,又看了看莱特,再看西姆。他稳住了呼吸。“他永远也做不到了。”他朝着西姆点点脑袋,“我们只能把他留在这里了。走吧,莱特。”

莱特像一只凶猛的野猫朝希翁冲过去,伸手去挖他的眼睛,张着嘴,紧咬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嘶吼。她的手指在希翁的胳膊上挖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然后瞬间又同样抓伤了他的脖子。希翁急忙咒骂着躲开。莱特朝他扔去一块石头。

他嘟哝着躲开了石头,然后又跑开了几码。“愚蠢!”他转过来大声挖苦她,“跟我走吧。西姆再有几分钟就得死了。走吧!”

莱特转身背对着他:“你背我的话我就走。”

希翁的脸色变了。他的目光黯淡下来:“没时间了。如果我背着你,那我俩都会死的。”

莱特看着他的身后:“所以,背着我吧,因为那正是我希望发生的事情。”

希翁一言不发,满怀恐惧地看了看阳光,就逃走了。

他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听不到了。

“但愿他一跤跌断自己的脖子。”他绕过一道沟的时候,莱特盯着他的身影愤怒地低声说道。她回到西姆身边,“你能走吗?”

受伤的脚踝扯得他整条腿一阵剧痛。

他开玩笑似的点点头:“我们走过去,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回到洞里啦。我有个主意,莱特。你背我。”这个黑色笑话让他笑了笑。

莱特抓住他的胳膊:“没关系,我们走。来吧。”

“不,”他说,“我们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们是来这里找个地方住的。如果我们走,会死。那我宁可死在这里。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他们一同估量了下太阳的高度。“几分钟。”莱特说话的声音平淡而忧郁。她紧紧搂住西姆。

阳光开始淹没整个世界,面前山崖黑色岩石的色泽随之变浅,成了深紫色和棕色。

他是怎样的一个傻瓜啊!他真该留在那边,跟迪恩克一起工作,思考,梦想。

他朝着山崖上的那些洞口狂吼,脖子上的筋肉凸出,一副挑衅的姿态。

“派个男人下来战斗!”沉默。他的声音从山崖上反弹回来。空气热烘烘的。

“这没用,”莱特说道,“他们丝毫都不会在意的。”

他再度大叫。“听我说!”他靠那条好腿支撑全身重量站立着,那条伤腿随之一下一下地阵阵抽痛。他举起一只拳头摇晃着,“派个战士而不是懦夫的人下来!我不会转身跑回家去!我是来打一场公平的战斗的!派个愿意为自己的山洞而战的男人下来!我一定会杀死他!”

又一阵沉默。一阵热浪扫过大地,然后退去。

“噢,肯定的,”西姆嘲弄道,他双手放在光臀上,扭过头去,咧开嘴,“肯定你们当中会有一个不怕跟这个疯子战斗的人的!”沉默。“没有?”沉默。

“那我是错估你们了。我错了。那么,我会站在这里,直到太阳把我的皮肉剥掉,把我的骨头烧成黑色的碎块。我会用难听的臭名称呼你们,你们实至名归。”

有人回答他了。

“我不喜欢背上臭名。”一个男人的声音回应道。

西姆俯身向前,暂时忘了他的跛脚。

一个大块头男子出现在第三层上的一个洞口。“下来啊,”西姆催促道,“下来啊,大胖子,来杀了我啊。”

那男人认真地瞪着他的对手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吃力地沿路走下来,他的双手空空,没有任何武器。瞬间上头的每个洞穴中都钻出了一堆人头——前来观看这出好戏的观众。

男人走近西姆:“我们照规矩来打,如果你知道规矩。”

“我可以边打边学。”西姆答道。

这话让那男人一乐,他看向西姆的眼神警惕,但并不冷酷。“我要告诉你的是,”那男人慷慨地提出,“如果你死了,我会庇护你的配偶,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因为她是个好汉的妻子。”

西姆飞快地点头。“我准备好了。”他说道。

“规矩很简单。我们不互相接触,只用石头对掷。石头和太阳会将我们中的一个杀死的。现在是时候了——”

太阳在地平线上露出了头。“我的名字叫诺杰。”西姆的敌人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抓起一把卵石和石子,掂量了下。西姆也做了同样的事。他饿了。他好多分钟没吃东西了。饥饿是这颗行星上的居民无法摆脱的诅咒——空了的肚子会不断索求着食物,更多的食物。他的血气微微上涌,血管随着热和压力阵阵悸动,血液流过时有种刺痛感。他的胸廓迫不及待地外张,内缩,再外张。

“快点!”三百个观众在山崖上鼓噪。“快点!”他们吵闹着,男人、女人和小孩左右摇晃着,在岩架上喧嚷不休,“快啊!开始吧!”仿佛收到了暗号,太阳升起了。它朝着两人投下重击,仿佛是投来一块扁平的、热得吱吱作响的石头。两个男人在这炽热的冲击下都站立不稳,汗珠子从他们赤裸的腰腿上和胳膊下面往外直迸。他们的脸上反着光,犹如纯净的玻璃一般。

诺杰挪了挪他庞大的身体,变换重心的位置,又看了看太阳,仿佛并不急着战斗。然后,默不作声,毫无预警地,他的拇指和食指像扳机似的一动,猛然弹出了一粒卵石。它正中西姆的脸颊,打得他往后一个趔趄,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像火箭一样从他的伤脚往上蹿,直冲他的心窝。他舔了舔脸颊上流出的血。

诺杰从容漫步。他神奇的手又弹动了三下,三粒小小的、看似毫无杀伤力的小石子像是发出哨声的小鸟般飞了过来。每颗都狠狠地击中了各自对准的目标。

目标是西姆身上的神经丛!一击打中了他的腹部,之前十个小时里吃的东西差点全都从他喉咙里滑出来。第二击命中了他的前额,第三发打到了他的脖子。他倒在炙热的沙地上。他的膝头在坚硬的地上发出扭曲的声音。他面无血色,用力眯起眼睛,颤抖着滚烫的眼睑把泪水挤出去。但就算是他已经倒地,他还是使出浑身力气,把手中的满把石子都甩了出去!

石头在空中呼啸而过。其中颗,仅有一颗,击中了诺杰。正中他的左边眼球。诺杰呻吟一声,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被打烂的眼睛。

西姆挤出一声悲哀的苦笑。他取得了如此的战果。他敌手的眼睛。那会给他增加些……时间。他肚子恶心欲呕,呼吸艰难,在心里想着:噢,老天啊,这可真是好长的一段时间啊。再给我多点时间,再一点就好!独眼的诺杰疼得直晃荡,他还在不断攻击在地上扭动着的西姆,可他现在没了准头,石头老往一边偏,就算打中了,也虚弱无力,毫无效果。

西姆强迫自己半抬起身子。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莱特,在等待着、凝视着他的莱特,她的唇中吐出激励和希冀的话语。他满身是汗,仿佛被场大雨淋了个透。

太阳现在已经整个高出地平线了。你能闻到它的味道。石头像镜子一样闪着光,沙子开始跳动翻腾。山谷里到处都在出现幻象。他面前不再是诺杰这个战士,而是足有一打,每个都站得笔直,准备再度投掷武器。十二个参差不一的战士,在白昼那可怕的金光中闪烁着,就像是些被敲响了的青铜大锣,在同一个视野中颤抖着!

西姆拼命喘息着。他吸气的鼻孔张大得像喇叭,他的嘴巴如饥似渴地在吞咽——吸进去的仿佛不是氧气,而是火焰。他的肺叶好像是丝线编成的火炬,正在点燃他的身躯。汗水从他的毛孔里涌出,瞬间又被蒸发掉。他觉得自己在萎缩,越缩越小,他觉得自己看上去肯定就像是他的父亲,衰老,干瘪,瘦弱,枯萎!沙地在哪儿?他还能动吗?可以。世界在他脚下蠕动,但现在他站起来了。

接下来不会再有打斗了。

山崖上有人低声嘟哝。高处的那些观众的脸被阳光灼烧着,他们张大嘴巴,目不转睛,有些在嘲弄,有些在叫喊着,鼓励他们的斗士。“站直,诺杰,该节省你的力量了!昂首挺胸好出汗!”他们催促着他。诺杰站在那里,微微摇晃,晃得很慢,仿佛一个在天际吹来的凶猛焚风中晃动的钟摆。“别动,诺杰,节省精力,节省力气!”

“考验,考验!”高处的人们在说,“太阳的考验。”

这场战斗中最艰难的部分来了。西姆痛苦地眯起眼睛,看着山崖扭曲的幻象。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父母;他父亲还是那张沮丧的面孔,绿色的眼睛似乎在燃烧,他母亲的头发在滚热的风中飘荡,就像是一团灰烟。他必须赶到他们身边,去跟他们一起生活,照顾他们!

他听到身后莱特在悄声呜咽。传来肌肤在沙地上擦动的声音。她跌倒了。西姆不敢回头。转头所花的力气会让他径直跌倒,坠入黑暗和痛苦中。

他的膝盖弯曲了。如果我倒下……他想着,我会躺在这里,化为灰烬。诺杰在哪儿?诺杰在那里,离他几码远,弯身站立,大汗淋漓,看上去仿佛他的脊椎被一把凶恶的大锤在反复痛击。

“倒下吧,诺杰!倒下!”西姆想着,“倒啊,倒下啊!倒下好让我占据你的地盘!”

但诺杰没有倒下。他的左手渐渐松开,手里的石子一颗一颗坠落在灼热的沙地上,他的嘴渐渐张开,嘴唇干枯,他的眼神一片呆滞。但他没有倒下。他求生的欲望很强。就好像有根线吊着他,不让他倒下似的。

西姆单膝跪地了!

“哈!”山崖上响起一片早有预料的呼声。他们在欣赏死亡。西姆猛然扬起了头,呆板地笑笑,仿佛在扮演某个做了什么傻事的呆子。“不,不。”他迷迷糊糊地坚持着再度站立起来。太疼了,他全身都麻木了,耳边嗡嗡作响。地上到处都是呼呼声,嗡嗡声,噼啪声。在高处,一片岩石崩落,就像是哑剧里的落幕,寂然无声。一切都安静了,只剩下持续不变的嗡鸣。他现在看到了五十个诺杰的身影,身披汗水的甲胄,眼球痛苦地凸出,脸颊凹陷,嘴唇内缩,就好像是被晒干的水果皮。但那根线还吊着他。

“接下来,”西姆从泛着亮光的齿间被晒得滚烫的厚厚的舌头上吐出呢喃,“接下来我会倒下去,躺着,做梦。”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种缓慢、若有所思的愉悦。他计划好了。他知道事情只能如此。他会精当地完成一切的。他抬起头,看看观众们是否还在观看。

他们不在了!

太阳把他们赶回了洞穴里。所有人,除了两个胆大的之外。西姆大笑起来,昏沉如醉,看着汗水在自己枯死的双手上汇聚成珠,略微盘桓,从他手上落下,朝着沙土笔直坠去,然后在半途化为蒸汽。

诺杰倒下了。那根线断了。诺杰脸朝下笔直扑倒,一股血从他的嘴角汩汩涌出。他的眼睛翻白,眼神癫狂,毫无知觉。

诺杰倒下了。幻象中他那五十个复制品也一样。

在山谷中到处都是大风的呼啸和呻吟声,西姆看到了一片蓝色的湖泊,一条蓝色的河流汇入其中,在河边上有些低矮的白色房屋,有人来来往往,在屋子和一片高高的绿树之间。那些树比七个成年人还高,矗立在那河流的幻象旁边。

“现在,”最后,西姆对他自己解释道,“现在我可以倒下了。刚好——倒进——那片——湖里。”

他朝前倒去。

他在坠落的半途震惊地发现,几只手匆忙搀住了他,把他拉了起来,带着他飞快离去,一路把他高举在噬人的空气中,就像是举着把火炬,摇晃着的明亮火炬。

死亡真是奇怪啊。他这么想着,然后黑暗吞没了他。凉水流过他的脸颊,惊醒了他。他惶恐不安地睁开了眼睛。莱特把他的脑袋抱在怀中,她的手指上拈着食物,正往他嘴里送。

西姆饿得厉害,也累得厉害,但恐惧把这两种感觉驱走了。他挣扎着起身,打量着头顶上陌生的洞穴轮廓。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询问道。

“决斗的同一天。安静。”莱特说道。

“同一天!”

她快乐地点点头:“你的生命中并没有失落一段。这是诺杰的洞窟。我们在黑色山崖里面。我们可以多活三天。满意了?躺下吧。”

“诺杰死了?”他躺了回去,喘息着,心脏怦怦撞击着肋骨。他慢慢地放松下来。“我赢了,我赢了。”他喃喃说道。

“诺杰死了。我们也差点。他们险险地把我们从外头救了进来。”

西姆狼吞虎咽地吃着:“我们没时间可以浪费。我们必须强大起来。我的腿——”他瞧了瞧那条腿,打量着它。

那条腿上裹着一团长长的黄色草叶,疼痛已经消失了。就在他看着的当下,他身体那快得骇人的血液脉动也在继续起作用,将包扎下的污秽清除。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它必须恢复力量,他想。必须恢复。

西姆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在洞中转悠,仿佛一头困兽。他感觉到莱特抬起了眼睛。他无法面对她的凝视。最终,他还是无奈地转过身去。

莱特没让他开口。“你想到那艘飞船上去?”她柔声问道,“今晚?等太阳下山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把它吐尽:“是的。

“你不能等到早上?”

“不能。”

“那我跟你起去。”

“不!”

“如果我落在了后面,别管我。这里没什么让我留恋的。”

他们久久凝望着对方。西姆没精打采地耸了耸肩。

“好吧,”他最后说道,“我没法阻止你,我早知道了。我们一起去。”

他们在自己新洞窟的洞口等着。太阳落山了。石头冷却下来,人们可以在上头行走了。差不多该是一跃而出,奔向远方山头那遥遥闪烁着光芒的金属种子的时候了。

很快就会下雨了。西姆回忆起他在每个夜里一次次

看着雨水汇聚成溪水,汇聚成河流,冲刷出新的河道。第一个夜里会有条河流奔向北方,下一个晚上一条河奔往东北,第三夜中一条河正向西流。山谷的地面不断被激流切割,支离破碎。地震和山崩将旧有的河床掩埋。新的河道每天依次出现。河道和走向,他脑子里这个念头转了好久。也许,可能——嗯,他会等等看的。

他注意到这新山崖中的生活让他的脉搏减慢了,一切都减慢了。

某种矿物在起作用,它能帮助人们抵御太阳辐射。生命的脚步依然匆忙,但没之前那么匆忙了。“现在,西姆!”莱特喊道。

他们起步飞奔。在被热死和被冻死之间飞奔。他们一同飞奔,离开山崖,向着远方,那召唤着他们的飞船。

他们这辈子从没像这样跑过。奔跑着的两双脚在大块的圆石上发出响亮的啪啪声,连成一片传入下面的沟壑,撞上侧面的山壁,继续向前。他们拼命把空气吸进自己的肺部,而后又竭力呼出。在他们身后,山崖渐渐看不见了,现在他们已经再不可能回头了。

他们跑的时候没吃东西。他们在洞穴里吃到快要呕吐,就是为了节省时间。现在要做的只有奔跑,抬腿,甩动双肘平衡身体,猛力收缩肌肉,贪婪地吞下那一度炽热,此刻正渐渐冷却的空气。

“他们在看着我们吗?”

莱特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盖过了他怦怦的心跳。

他们是谁?不过他知道答案。

当然是住在山崖里的人们。多久没有这样的一场奔跑了?一千天?一万天?上次有人孤注一掷,在全体居民的目送下跑出去,冲进河谷,穿越正在冷却的平原,已经是多久以前了?后面有没有情侣们停下了调笑,凝视着这两个小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朝着他们的命运奔跑?有没有孩子们吃着新生的果实,停下了嬉戏,看着这两个人跟时间赛跑?迪恩克还活着吗?他是不是又皱着黯淡的双眼上方浓密的眉毛,摇晃着一只伸不直的手爪,用微弱、嘶哑的声音冲着他们喊叫?是不是有人在嘲笑他们?把他们叫做傻瓜、蠢货?而在这样的谩骂之中,是不是也有人在祈祷着他们能坚持下去,希望他们能抵达飞船?

西姆迅速地瞥了眼天空。随着暮色降临,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汇聚,他们前方两百码处一道沟壑的对岸,一阵细雨落下。闪电打在远处的山头,动荡不安的空气中有股浓浓的臭氧味。

“一半路程了。”西姆喘息着。他看到莱特半转过脸,回头渴望地看着她正抛离的生活。“如果我们要回去,就得趁现在,我们还来得及。再过一会儿就太……”

山中响起了雷鸣。一场山崩,开始的时候不大,但结束的时候规模惊人,留下一道深深的鸿沟。细雨洒落在莱特光滑的白色皮肤上。不一会儿,她的头发就被雨水打湿了,闪闪发光。

“现在,太晚了。”莱特的赤脚在地上踩出吧嗒吧嗒的节拍,她高声叫喊,盖过了脚步声,“我们得继续向前!”

的确是太晚了。西姆估量了一下距离,确实,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伤腿隐隐作痛。西姆迁就它放慢了脚步。一股疾风吹来。刺骨的寒风。但是从他们背后的山崖吹来的,对他们的帮助大过阻碍。这是个好兆头吗?他思索着。不是。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越来越清楚自己对距离的估算错得有多厉害。他们的时间愈来愈少,可他们离飞船的距离依然遥不可及。他什么也没说,但他腿部的慢肌群疼痛,无能为力的感觉在他的眼中化为痛苦的热泪涌出。

他知道莱特的心里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但她还在飞奔,像一只白色的鸟儿,仿佛根本就足不沾地。他听到了莱特喉咙里气流吸进呼出的声音,就像是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刀鞘里进进出出。

半边天都已经黑了。最初的批星辰正从片片乌云后探出头来。闪电就在他们前方蜿蜒而下。瓢泼大雨加上狂暴的闪电,不折不扣的一场暴风雨朝他们落下。卵石上长满青苔,滑溜溜的,他们脚下不稳,前后左右打滑。莱特跌倒了,挣扎着爬起来,发出一声愤怒的咒骂。她身上受伤了,沾满泥巴。雨水浇遍她的全身。

雨水带着刺耳的声音打在西姆身上,冲进了他的眼睛,在他的脊背上流成了河,让他很想跟雨水一起哭。

莱特跌倒了,这次没爬起来。她艰难地吸气,胸口在颤抖着。

西姆拉起她,搀扶着她:“跑,莱特,拜托,跑啊!”

“放下我,西姆。前进吧!”雨水灌进了她的嘴里,到处都是水,“没用的。你一个人继续跑吧。”

他站在原地,寒冷,无力,思维似乎也在被雨水淋湿,希望的火苗摇摇欲灭。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到处都是冰冷的雨水倾泻而下,包裹一切,到处都是绝望。

“那我们就走过去,”他说道,“一直走,然后休息。”

他们往前走了五十码,很放松,很慢,就像是出去散步的孩子。他们前方的沟壑中装满了水,正迅速流向地平线那头,水声汹涌。

西姆大叫一声,拖着莱特朝前跑去。“一条新河道,”他指着那边说道,“每天雨水都会冲出一条新河道。这边,莱特!”他朝着洪流俯下身子。

西姆跳进水里,带着莱特。

洪水卷走了他们,就跟卷走两块小木片似的。他们挣扎着浮在水面上,水灌进了他们的嘴里,他们的鼻子里。

两边的陆地飞快掠过。西姆死命扣紧莱特的手指,他觉得自己在没完没了地翻着跟头。高处电光忽闪,他心中一股新的热切希望油然而生。他们跑不动了——那好,可以让水帮他们跑。

这条临时新出现的河流携带着他们向前,速度飞快,让他们撞上了岩石,撞破了肩膀,擦伤了腿脚。“这边!”西姆在雷电齐鸣中高声叫喊,疯狂地朝着沟壑的另外一边挣动。那艘飞船所在的山头就在前面了。

他们绝不能错过它。两人在运送他们的洪流中奋力拼搏,然后被甩过去,撞上了对面的岸边。西姆一跃而起,抓住一块悬在头顶的突岩,用双腿夹紧莱特,双手交替把自己往上拽。

风暴停息了,就跟它降临时一样迅速。闪电消失了。

雨停了。天空上的乌云也散去了。风声也低落下去,渐不可闻。

“飞船!”莱特躺在地上,“飞船,西姆。这就是飞船所在的山头!”

然后寒冷降临。能置人于死地的寒冷。

他们跌跌撞撞,勉强爬上了山顶。寒气就像是种化学药品,流进他们的肢体,潜入他们的血管,减慢他们的速度。

飞船就在他们前方,刚被冲刷过,光芒四射,如梦如幻。西姆简直难以置信,他们真的离飞船如此之近。200码。170码。

地面开始被冰层覆盖。他们脚底打滑,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倒。在他们身后的河水已经被冻得结结实实,化作一条冰冷的蓝白色的巨蛇。不知从哪儿来了几点残雨,落下时就变成了坚硬的弹丸。

西姆扑倒在船壳上。他真的触摸到了飞船。触摸它!

他听到莱特哽咽着发出的抽泣声。这就是金属,这就是飞船。在漫长的岁月中,其他人有几个曾触及它?他和莱特做到了!

然后,他的心变得一片冰冷,跟空气样冰冷。入口在哪儿?

你跑,你游,你险些溺毙,你咒骂,你流汗,你努力,你到达了山脚,你爬上了山巅,你捶打着金属,你欣慰地呼喊,然后——你找不到入口。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慢点,他告诉自己,但别太慢,绕着飞船转转。金属在他摸索的手掌下滑过,它是那么冰冷,冷得他流汗的手掌几乎要被冻在上头。再往另外一头转转。莱特跟着他移动。

寒气像是只把他们攥在掌心的巨手。开始收紧的巨手。

入口。

金属。冷冰冰,一成不变的金属。在密封点那儿有条细缝。

他抛开所有顾虑捶打着那里。他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寒气上涌。他的手指冻麻了,他的眼球都快要被冻结在眼窝里了。他开始在金属门上边捶打边摸索,同时大声咆哮。“开啊!开啊!”他艰难地继续摸索。他碰到了什么东西……咔嗒一响!

气闸嘶嘶作响。随着金属在橡胶垫上摩擦的一声轻响,门朝旁边轻轻打开,消失不见了。

他看到莱特朝前跑去,捂着自己的喉咙,跌进了一个闪光的小房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步履蹒跚地跟在她后头。

气闸门在他身后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他无法呼吸了。他的心跳开始变缓,停滞。

现在他们被困在了这艘飞船里了,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他跪倒在地,呼吸艰难。

他前来寻求拯救的这艘飞船此刻正在让他的脉搏减慢,让他的大脑昏昏沉沉,正在毒死他。带着种即将断气的模糊恐惧,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死亡。

一片漆黑。

他隐隐有些感觉,察觉到时间在流逝,自己在想着,在努力,让自己的心脏跳得快点,快好让自己的视线清晰。但他身体里的那些液体径自平静地在他安定的血管中缓缓流动,他能听到自己的脉搏:抽动,停歇,抽动,停歇,再抽动,中间的间隔令人昏昏欲睡。他动不了,一只手,一条腿,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他的眼皮仿佛重若千钧,抬一下都很吃力。他甚至都没法抬起头来,好看看躺在身边的莱特。

莱特的呼吸声很不规律,而且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鸟儿用自己干枯散落的羽毛弄出来的动静。她是那么近,西姆几乎都能感到她身体的热力;可她又似乎那么远,远隔千山。

我越来越冷了!他想着。这就是死亡了吗?我的心脏,我的血流放缓,我的身体变凉,我思维运转的速度变慢?

他盯着飞船的天花板,视线随着它内部管线和机器的复杂体系移动。这艘飞船的有关知识,它的用途,它的操作方式,渐渐渗入他心中。在一种慵懒的启示状态中,他开始渐渐明白他目光所及的每样东西都是什么。慢慢地。慢慢地。

那边有个仪器,上面有个明晃晃的白色表盘。

它的用途是?

他把思绪转向这个问题。很吃力,就像是人在水下移动。

人们使用过这个表盘。触摸过它。人们修理过它。把它装上。在触摸和使用之前,在修理之前,在安装之前,在制作之前,人们就幻想到了它的存在。这个表盘包含着使用和制造的记忆,它的形状本身就跟梦中的记忆一样,告诉了西姆人们为什么要制作它,为了什么目的。只要有时间,他看着任何一样东西,就能从中获得所需的知识。

他心中某个隐微的部分伸展开去,把各种东西的组成分拆开来,进行分析。

这个表盘是衡量时间的!

数百万小时的时间!

但那怎么可能?西姆的眼睛激动地瞪大了,闪闪发光。什么地方的人们会需要这样一个仪器?他眼中的血管在嘣嘣搏动。他闭上了双眼。

他恐慌起来。新的一天正在过去。他想着。我躺在这里,而我的生命正在逝去。我动不了。我的青春正在流逝。我还要多久才能动得了?

透过一个舷窗之类的东西,他看到一个夜晚过去了,白天来临,白天也过去了,又一个夜晚来临。星辰漠然起舞。

我会躺在这里四天,五天,躺着枯萎,凋零。他想。

这艘船不肯让我移动。我要是留在我家乡的山崖中该有多好啊,我可以好好生活,享受这短暂的一生。来到这里,到头来有什么好处呢?我错过了所有那些暮色和曙光。我永远都没机会碰触莱特了,尽管她就在我身边。

精神错乱。他的心灵扶摇直上。他的思绪围绕着这艘金属飞船打转。他闻到了连接在一起的金属那锋锐的气息。他听到了船壳在夜里收缩,在白天舒张的声音。

黎明。

居然已是又一个黎明了!今天我应该已经正当壮年了。他咬紧牙关。我一定要站起来。我一定要走动。我一定要享受这段时光。

但他没动。他感觉着自己的血液,懒洋洋地从一个心房被泵到另一个当中,接着上上下下流遍他僵死的身体,然后被他那些不断张收的肺叶净化。

飞船里暖起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个机器咔嗒一响。气温自动降了下去。一股人工控制的气流在房间里吹拂。

夜晚又来了。然后是又一个白天。

他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生命里的四天一去不回。

他没再试图挣扎。没用了。他的生命已经完了。

他现在都不想转头了。他不想看到莱特,不想看到她的脸变得像他饱经风霜的母亲——眼睑像是死灰的残片,眼睛像是被锤烂了的金属,脸颊像是被风化的石头。他不想看到犹如被晒干的一簇簇枯黄草叶的颈项,不想看到仿佛火堆上升起的黑烟绘成的双手,不想看到干瘪树皮样的胸部,未经打理好似潮湿的杂草般乱蓬蓬的灰色头发!

而他自己呢?他看上去又是什么样?他的下巴是不是已经脱垂,他的眼窝是不是已经凹陷,他的额头是不是已经被衰老摧残,满是皱纹?

他的体力开始恢复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非常之慢,慢得惊人。

每分钟一百次。

难以置信。他感觉如此清凉,如此舒适,如此安逸。

他的头转向一边。他盯着莱特。他惊讶地大叫起来。

她还是那么年轻貌美。

莱特也正在看着他,只是她太虚弱了,说不出话来。

她的双眸好似细小的银色微章,她的颈项弯曲犹如孩童的臂膀。她的头发像团蓝色的火焰在她头上燃烧,燃料源自她那纤秀而充满活力的身体。

四天过去了,而她还这么年轻,比他们进入飞船时更年轻了。她还正值妙龄。

西姆简直无法相信。

莱特的第一句话是:“这还会持续多久?”

西姆谨慎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们仍旧年轻。”

“飞船。它的金属包围着我们。它把阳光和随着阳光而来的那些让我们老化的东西给截断了。”

莱特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那,如果我们待在这里……”

“我们就会继续年轻。”

“多六天?十四天?二十天?”

“大概还会更多。”

莱特躺在那儿,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之后她说:“西姆?”

“我在。”

“我们待在这儿吧。不要回去了。如果我们之后回去,你知道我们会怎么样吧……”

“我不确定。”

“我们会再度开始变老,不是吗?”

西姆朝别处望去。他凝视着天花板,挂钟,钟上不停移动的指针。”

“是的。变老。”

“如果我们变老——瞬间就老,在我们踏出飞船之后,那冲击不会太大吗?”

“也许。”

又是一阵沉默。西姆开始试着活动自己的四肢。他很饿了。“其他人在等着呢。”他说道。

莱特的下一句话让他屏住了呼吸。“其他人都死了,”

她说道,“或者要不了几个小时也就死了。那边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已经很老了。”

西姆试图想象那些人衰老的样子。达克,他的姐姐,弯腰驼背,老态龙钟。他晃了晃脑袋,把这幅画面赶走。

“他们也许会死,”他说,“但还有那些新出生的人。”

“我们压根不认识的人。”

“但,无论如何,也是我们的同胞,”他回道,“只能活八天,或者十一天的同胞们,除非我们去帮助他们。”

“但我们还年轻,西姆!我们可以一直年轻下去!”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太有诱惑力了。留在这里。活下去。“我们已经拥有了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他说道,“我需要工作入员。需要人来修复这艘飞船。接下来我们要站起来,你和我一起,去找些食物,吃饱,然后看看这艘飞船还能不能动。我自己一个人不敢试着发动它。它太大了。我需要帮手。”

“但这意味着得跑回去那么远的距离!”

“我知道。”他虚弱地撑起身子,“但我会办到的。”

“你又要怎么带人回到这里呢?”

“我们可以利用那条河。”

“如果它还在原地的话。它有可能跑到别处去了。”

“那,我们就等到河道出现在原地。我一定要回去,莱特。迪恩克的儿子在等着我,我的姐姐,你的兄弟,现在都已经老了,快死了,他们在等待着我们的消息……”

过了好一会儿,西姆听到莱特移动的声音。她疲惫地拖着自己的身子靠向西姆,把自己的头靠在他胸口,闭着眼睛,抚摩着他的臂膀:“对不起。原谅我。你必须回去。我是个自私的傻瓜。”

西姆笨拙地触摸着她的脸颊:“你这是人之常情。我理解你。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他们找到了食物。他们在飞船中漫步。这里空无一人。他们只在驾驶室里找到了一个男人的遗骸,肯定是驾驶员的。

显然其他人都乘着紧急逃生舱在太空中就脱离了飞船。这名驾驶员,孤身一人,坐在自己的驾驶座上,将飞船降落在了一座山头,和其他坠毁的飞船遥遥相望。它位于高处,让它躲过了洪水冲击。驾驶员自己在着陆后不久就死了,多半是因为心力衰竭。飞船就留在这里,几乎就在其他幸存者触手可及之处,完好无缺,就像一个巨大的完整的蛋,但沉寂了——几千个日夜?如果驾驶员当年活下来了,西姆和莱特的祖先可能会过着多么不一样的生活啊。西姆想到这里,感知到了远方那场战争的凶险交锋。

世界之间的大战是如何爆发的?谁赢了?或者说两个星球都输了,于是再也没人肯费事来救起幸存者?谁对谁错?

敌人是谁?西姆的同胞们是有罪的一方还是无辜的一方?

他们或许永远都无法知晓了。

他急急忙忙检查着飞船。他完全不明白它的工作原理,但每当他走过其中的通道,拍打着其中的机器时,他都能了解些东西。

飞船现在就差组船员了。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让所有设备再度运行起来。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一个圆圆的长鼻头似的机器上。他猛地收回了手,就好像被烫到了一样。

“莱特!”

“怎么了?”

他又碰了碰那机器,抚摸着它。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的嘴巴张开又合拢,他瞧着那台机器,满怀热爱,然后看着莱特。

“用这台机器——”他说话的声音很轻,磕磕巴巴,难以置信,“用——用这台机器我可以——”

“可以什么,西姆?”

他把一只手伸进一个杯状的奇特装置中,那里头有根控制杆。透过他前方的舷窗,他能看到远方那些山崖的轮廓,“我们之前担心可能会再没有第二条河流经过这座山,是不是?”他欣喜若狂地问道。

“是啊,西姆,可——”

“这儿会有条河的。而我会回来的,就今晚!而且我会带人跟我一起回来的。五百人!因为用这台机器,我可以轰出一条河床,底部一路通到那边的山崖,水会沿着它

冲过来,给我自己和那些人提供一条快捷、确实的返回通道!”他揉搓着机器那圆筒状的机身,“当我碰到它的时候,它的经历和使用方法就刻到了我心中!看着!”他压低那根控制杆。一束白热的火焰从飞船上射出,发出尖啸声。西姆开始稳定、精确地切出一条河道,好让暴雨中的降水流进去。光照之下,夜晚变成了白昼。

回到山崖的行动要由西姆独自进行。莱特得留在飞船里,以防万一。回去的旅程最初看起来似乎是不可能的。

没有奔涌的河水帮他节约时间,朝着目的地一路推送他。

他得在晨光中跑完全部路程,不等他安全抵达,阳光就会照到他身上,攫取他的性命。

“唯一能成功的办法就是在日出前出发。”

“但那样你会被冻死的,西姆。”

“瞧。”他调整了下刚刚在山谷底部的岩层中切好了河床的那台机器。他把这喷射器光滑的鼻头抬了起来,按下控制杆,松开手。一团火朝着山崖射去。他用手指摆弄了下射程控制,让火焰准确地中断在源头三英里之外。

搞定了。他转向莱特。“我还是没懂。”她说道。

西姆打开气闸室门:“外面冷得很,到早上还有半个小时。如果我沿着这台机器射出的火焰跑,离它足够近……不会有太多热量,但总之足以维持生命了。”

“这听起来很不安全。”莱特表示反对。

“在这个世界上,就没什么是安全的。”他朝前走去,“我提前半小时出发。这样应该够抵达那边的山崖了。”

“可要是你还在沿着火流奔跑的时候,这台机器坏了呢?”

“我们别想这么不吉利的事情吧。”他说道。

片刻之后他已经在外头了。他颤抖着,仿佛肚子被人踢了似的。他身体里的心脏似乎快要爆开了。他所在世界的环境在逼迫他再度加速生存。他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加快,沿着他的血管突突传递。

夜晚冷得要死。从飞船上喷出的热线划过山谷,嗡嗡作响,稳定,温暖。他移到它旁边,靠得非常近。跑的时候他只要踏错一步就会——

“我会回来的。”他朝莱特喊道。

他随着这道光芒出发了。

大清早,洞穴里的居民们就看到了那根长长的、炽热的橙色手指,还有那个诡异的苍白色人形,它飘在那根手指旁边,沿着它跑动。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哀鸣啜泣,还有许多人发出敬畏的叹息。当西姆最终抵达他孩提时居住的那片山崖时,他看到那里聚着群陌生的人们。没有他认识的面孔。他随即意识到期待会有认识的面孔是件愚蠢的事。有个老人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你是谁?”他叫道,“你是从敌人的山崖那边来的吗?你的名字是?”

“我是西姆。老西姆的儿子!”

“西姆!”

山崖上头有个老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她踉踉跄跄地沿着石路下到跟前。“西姆,西姆,是你!

他看着这女人,完全给搞糊涂了。“可我不认识你啊。”他喃喃说道。

“西姆,你认不出我了吗?噢,西姆,是我啊!达克!”

“达克!”

他心中一阵难受。达克倒在他怀里。这个衰老、颤抖着的女人是他的姐姐,她一双眼睛都已经快瞎了。

另一张脸出现在上头。是个老男人。一副残忍、怨毒的面孔。他看着下面的西姆,咆哮起来。“赶走他!”那老人叫道,“他是从敌人的山崖那边来的。他住在那里!他还年轻!那些去了那边的人决不能再回到我们当中!叛徒,畜生!”一块石头向下飞来。

西姆拉着老妇人跳到一旁。

人群中传来一阵怒吼。他们摇晃着自己的拳头朝西姆奔来。“杀了他,杀了他!”那个老男人在狂叫,可西姆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住手!”西姆伸出双手,“我是从飞船那边来的!”

“飞船?”人们放慢了脚步。达克紧紧抓着西姆,抬头看着他年轻的面容,对他光滑的肌肤困感不已。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那个老头嘶声喊叫着,又捡起了一块石头。

“我能让你们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人们停了下来。他们的嘴巴大张着,眼神里充满怀疑。

“三十天?”这句话在众人间再重复,“怎么可能?

“跟我一起回到飞船上去。在那里头的人可以活很久很久!”

那老头高高举起一块石头,然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前栽倒,那样子像是中风了。他一路从山岩上滚落下来,躺倒在西姆脚下。

西姆弯下腰看了看这个老人,看着那双混浊死寂的眼睛,看着那张冷笑着的松弛嘴皮,看着这具被摔坏了、安静下来的尸体。

“希翁!”

“没错,”达克在他身后用他陌生的语调嘶声说道,“你的敌人希翁。”

那天夜里,两百人朝着飞船进发。水沿着新的河道奔流。一百人被淹死,或者在寒夜中掉队失踪了。余下的跟着西姆一起来到了飞船旁。

等待着他们的莱特立刻敞开了金属大门。

几个星期过去了。在山崖里,几代人生生死死,而科学家们和工人们则在飞船中忙碌,了解它的功能和结构。

在最后一天,有二十四个人在飞船里各就各位。如今,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一趟命运的旅程。

西姆抚摸着手指下的控制面板。

莱特揉着眼睛走过来,坐到他身边的地板上,懒洋洋地把头枕在了他膝盖上。“我做了个梦,”她说话的时候仿佛在凝望着远方的什么东西,“我梦到我住在一个山崖中的洞窟里,在一颗忽冷忽热的行星上,那里的人们长大,衰老,死去,一共只在八天之内。”

“多么荒诞的梦啊,”西姆说道,“人们是不可能活在那样的噩梦中的。忘了它吧。你现在醒来了。”

他轻轻地触摸那些金属板。飞船离地而起,进入太空。

西姆是对的。

噩梦终于过去了。

作者介绍

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1920-2012),美国科幻小说家。创作了数百篇短篇小说,出版近五十本书。小说被超过1000所美国公、私立学校选为教材或推荐读物。曾获世界奇幻文学协会终身成就奖、美国科幻小说作家协会大师奖等众多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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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很多人的成长过程中都占据了很多时间,可以说是青春的一部分,随着小说的完结仿佛生活中的一部分也走到了尽头,有没有一部完结小说在你心目中有着滤镜加厚的地位呢?你觉得好看的网络小说有哪些呢?本文为大家盘点了骨灰级书虫倾力推荐的十大完结小说排行榜,诸如斗罗大陆、佛本是道、斗破苍穹等,你心中的十大经典网络小说都是哪些呢?
2024年十大好看的历史军事小说 最新军史小说排名 军事历史最热小说排行榜
好看的历史军事小说有哪些?军事历史小说是男性读者们永远的精神G点,一些经典历史军事类小说更是让人回味多年不厌倦。本文MaiGoo生活小编盘点了2024年十大军史小说,有满唐华彩、衣冠不南渡、大明国师、黑土龙魂、大明:我最强皇孙,请老朱退位、戍边八年,皇帝求我登基、世子凶猛:这个小娘子,我抢定了 等等。以下是详细内容,一起来看看吧。
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十大名著 批判现实名著推荐 批判现实文学代表作
批判现实主义特指19世纪欧洲形成的一种文艺思潮和创作方法,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也一时兴起,这些批判现实主义经典著作生动地反映了社会风俗、人情、国民性和社会矛盾,本文就为大家带来了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十大名著,包括:《红与黑》、《死魂灵》、《人间喜剧》、《复活》等等,你看过的批判现实文学代表作有哪些呢?
德国十大必读名著 德国文学名著排名 德国经典文学作品大全
古今外的名著非常的多,在德国文学史上也有着不少经典名著,如《浮士德》《西线无战事》《荒原狼》《香水》《罂粟与记忆》《布登勃洛克一家》《铁皮鼓》等,都是德国经典文学作品。除此之外,你还知道哪些?本文Maigoo小编就跟大家分享下德国十大必读名著,一起来详细了解下吧。
2024年17k小说网十大最火小说 17k小说网最新热门小说推荐
17k小说网是国内的主流小说阅读网站之一,多年来诞生了不少风靡一时的作品,那2024年好看的17k小说有哪些呢?Maigoo小编为大家带来了2024年17k小说网十大最火小说,如:万古第一神、修罗武神、长生仙游、江湖似月牙、九星霸体诀、女总裁的全能兵王、九域凡仙等,一起来看看吧。
辰东经典小说排行 辰东的小说有哪些 辰东全部小说列表
你喜欢辰东的小说么?辰东是当前网络小说界最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写手之一,作品少而精,以《神墓》一文扬名立万,开创了玄幻悬念流这一山门,辰东全部小说中你读过几部?本文为大家带来了辰东经典小说排行,如神墓、遮天、圣墟、完美世界、长生界等等,这些辰东作品中你最喜欢哪一部呢?
世界上最著名的十本诗集 经典诗集作品有哪些 世界最美诗集推荐
世界上最著名诗集有哪些?诗歌是人类语言最优美、最富有情感、最具思想性的文学形式之一,拥有着深远的影响。本文中maigoo小编盘点了世界十大诗集作品,包括飞鸟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蔷薇园,以及恶之花、恶之花、塞巴斯蒂安在梦中、吉檀迦利、诗经、先知等。这些经典诗集作品你都阅读过吗,一起来看看!
2024十大起点都市文 起点都市小说畅销排行 起点最火都市小说2024
起点小说网是最有名的小说阅读网站之一,尤其以男频文见长,而起点的都市小说一直以来更是有着不错的水准,那最新的起点都市文有哪些值得一看呢?maigoo小编为大家带来了2024十大起点都市文,如:逼我重生是吧、都重生了谁谈恋爱啊、这个影帝只想考证、火力为王、御兽之王、国民法医、重回1982小渔村等,一起来看看吧。
2024年十大好看的女强小说 最新女强文盘点 女主很冷很强大的小说推荐
随着时代的进步,等着被男主角拯救的女主设定逐渐走下了历史舞台,女强男弱的小说越来越受欢迎,那最新的女强文有哪些值得一看呢?maigoo小编为大家带来了2024年十大好看的女强小说,如:我在诡异世界当咸鱼、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在星际写中式怪谈后、穿唐后,导师和我面面相觑、[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赛博第一反派等,一起来看看吧。
中国古代十大重要典籍 古代著名典籍盘点 古代最重要的文化典籍有哪些
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几千年的积淀为后人留下了无数智慧的结晶,这些古代典籍至今都为人们所用,你知道古代最重要的文化典籍有哪些吗?本文MAIGOO编辑就为大家带来了中国古代十大重要典籍,包括:永乐大典、四库全书、梦溪笔谈、天工开物、齐民要术、农政全书等等,一起来了解下吧!
10本超好看的斗罗大陆小说 经典斗罗同人小说排行 本本颠覆原著
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是最有名的玄幻小说之一,在当年风靡一时,直到如今仍然有许多粉丝不离不弃热心于二创,你喜欢的斗罗大陆同人小说有哪些呢?Maigoo小编为大家带来了10本超好看的斗罗大陆小说,如:斗罗之酒神、斗罗之双枪绝世、斗罗之我的武魂是魂环、斗罗之双枪惊世、斗罗活久见、从斗罗开始的浪人、斗罗之皇龙惊世等,快来看看吧。
2024年十大好看的宫斗小说 宫斗小说排行榜前十名 文笔好高质量的宫斗文推荐
宫斗文是女频小说中长盛不衰的题材,不论是步步为营的严肃宫斗还是插科打诨的搞笑宫斗都很有人气,那最新的宫斗小说有哪些不错的作品呢?maigoo小编为大家带来了2024年十大好看的宫斗小说,如:[清穿]公主她力能扛鼎、淑妃今天也只想咸鱼、九重春、清宫重生要逆命、娘娘又茶又媚,一路宫斗上位、清穿:福晋稳住!四爷给你挣后位等,一起来看看吧。
中国古代十大自然科学著作 古代著名科学典籍 古代科学名著有哪些
现代的自然科学一般指天文学、物理学、化学、地球科学等,而中国古代最发达的四门自然科学则是农学、医学、天文学和数学,你能说出的我国古代科学名著有哪些呢?本文MAIgoo小编就为大家带来了中国古代十大自然科学著作,包括:天工开物、梦溪笔谈、齐民要术、本草纲目、九章算术、农政全书等等,一起来了解下吧!
十大官场小说排行榜 经典好看官场文推荐 官场小说大全
“官场小说”作为描述、揭密官员腐败生活、政治较量的一类小说的名词,迅速被读者牢牢记住。你喜欢看哪些官场小说?觉得官场类小说应该具备哪些要素呢?本文Maigoo小编为大家盘点了十大官场小说,包括:国画、侯卫东官场笔记、中国制造、抉择、大雪无痕、青铜市长等,这些好看的官场小说不只适用于官场,也可以给你些职场的启发,一起来看看吧。
浪漫主义文学十大名著 浪漫主义文学推荐 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作有哪些
浪漫主义文学产生于18世纪末,在19世纪上半叶达到繁荣时期,是西方近代文学最重要的思潮之一,你知道的浪漫主义作品有哪些呢?本文就为大家带来了浪漫主义文学十大名著,包括:《巴黎圣母院》、《瓦尔登湖》、《白鲸》、《红字》、《最后一个莫希干人》等等,这些书都能更好的让你理解浪漫主义。
2024年十大好看的三国小说 最新三国小说排行榜 穿越三国小说推荐
三国题材的小说在历史军事文中一直有着超高的人气,经典好看的三国文更是层出不穷,那最新的三国小说有哪些值得一看呢?maigoo小编就为大家带来了2024年十大好看的三国小说,包括:三国:我马谡只想作死、三国:开局误认吕布为岳父、开局选刘备,只有我知道三国剧情、季汉大司马、三国:谁让他做谋士的?、舍弟诸葛亮等,一起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