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悲怀三首》是唐代诗人元稹的组诗作品。这三首诗重在伤悼作者已故的原配妻子韦丛。第一首诗追忆往日的艰苦处境和妻子的体贴关怀,表达共贫贱而未能共富贵的遗憾;第二首诗紧承上首,描写妻子死后的情景,以施舍旧衣、怜惜婢仆寄托深切的哀思;第三首诗因妻子的早逝而慨叹人生的短暂,一死便成永别,抒发没有穷尽的长恨,突出悲怀,深化主题。全诗直抒胸臆,朴素自然,以浅近通俗的语言和娓娓动人的描绘,抒写缠绵哀痛的真情,是古代悼亡诗中的佳作。
遣悲怀三首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⑴,嫁与黔娄百事乖⑵。
顾我无衣搜画箧⑶,泥他沽酒拔金钗⑷。
野蔬充膳甘长藿⑸,落叶添薪仰古槐⑹。
今日俸钱过十万⑺,与君营奠复营斋⑻。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⑼,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⑾,也曾因梦送钱财⑿。
诚知此恨人人有⒀,贫贱夫妻百事哀⒁。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⒂。
邓攸无子寻知命⒃,潘岳悼亡犹费词⒄。
同穴窅冥何所望⒅,他生缘会更难期⒆。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⒇。
⑴谢公:东晋宰相谢安,他最偏爱侄女谢道韫。此以谢安借指韦丛的父亲韦夏卿。公,对谢安的尊称。偏怜:偏爱。
⑵嫁与:一作“自嫁”。黔娄:战国时齐国隐士,家甚贫,死时衣不蔽体。此借以自指,含有居贫而清高之意。言韦丛以名门闺秀屈身下嫁。百事乖:什么事都不顺遂。乖,违背。此指不称心、不顺利。
⑶画箧(qiè):一作“荩箧”,竹或草编的箱子。
⑷泥(nì):软缠,央求。沽:买。
⑸野蔬:野菜。充:充当。膳:饮食。甘:此处为吃得香甜之意。藿(huò):豆叶,嫩时可食。
⑹薪:柴火。仰:依靠。
⑺俸钱:俸禄,旧时官吏所得的薪水。过十万:超过了十万钱,形容生活很富裕。
⑻营:营求,筹办。奠:祭奠,设酒食而祭。斋:本指斋戒。此处当指延请僧、道,超度死者,俗称“做斋”。
⑼戏言:开玩笑的话。身后意:死后的安排,遗嘱之意。
⑽施:施舍,给人财物。行看尽:眼看快要完了。
⑾旧情:指韦丛生前的怜惜婢仆之意。怜:怜爱,痛惜。
⑿因:凭借,依靠。
⒀诚知:确实知道。
⒁贫贱夫妻:此处指曾经共过贫贱生活的夫妻。
⒂百年:指短促的人生。
⒃邓攸(yōu):西晋人,字伯道,官河西太守。《晋书·邓攸传》载:“永嘉末年战乱中,他舍子保侄,后终无子。”此处借指与韦丛婚后无子。寻:不久。
⒄潘岳:西晋人,字安仁,妻死,作《悼亡诗三首》。悼亡:哀悼死者。悼,悲伤。费词:徒费言词。
⒅同穴:同穴而葬,指夫妻合葬。穴,墓穴。窅(yǎo)冥:深远难见的样子,形容死后无知。何所望:有什么指望。望,指死后重聚。
⒆他生:再世,来生。缘会:指结为夫妇。缘,缘分。会,会合。期:期待,等待。
⒇未展眉:皱起眉头。指韦丛生前操劳忧虑而心情忧郁。展,开。
其一
你如同谢公最受偏爱的女儿,嫁给我这个贫士事事不顺利。
你见我没有衣衫就在箱子找,你拔下金钗因我相求而买酒。
你用野蔬充饥却说食物甘美,你用落叶作薪你用枯枝做炊。
如今我高官厚禄你却离人间,为你祭奠延请僧道超度士灵。
其二
往昔曾经戏言我们身后的安排,如今都按你所说的展现在眼前。
你穿过的衣裳已经快施舍完了,你的针线盒我珍存着不忍打开。
因怀念你我对婢仆也格外怜爱,多次梦到你我便为你焚纸烧钱。
谁不知夫妻永诀人人都会伤怀,想起许多往事令人极度地伤悲。
其三
闲坐无事为你悲伤为我感叹,人生短暂百年时间又多长呢!
邓攸没有后代是命运的安排,潘岳悼念亡妻只是徒然悲鸣。
即使能合葬也无法倾诉衷情,来世结缘是多么虚幻的企望。
只能睁着双眼整夜把你思念,报答你平生不得伸展的双眉。
这三首诗是元稹为怀念去世的原配妻子韦丛而作的,约作于唐宪宗元和六年(811),时元稹在监察御史分务东台任上;一说作于唐穆宗长庆二年(822)。元稹的原配妻子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于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和官职卑微的元稹结婚,当时她二十岁,元稹二十五岁。婚后生活比较贫困,但韦丛很贤惠,毫无怨言,夫妻感情很好。过了七年,即元和四年(809),元稹任监察御史时,韦丛病死,年仅二十七岁。元稹悲痛万分,陆续写了不少情真意切的悼亡诗,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遣悲怀三首》。
元稹(779—831),唐代诗人。字微之,河南(治今河南洛阳)人。早年家贫。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年)举明经科,贞元十九年(803年)举书判拔萃科,曾任监察御史。因得罪宦官及守旧官僚,遭到贬斥。后转而依附宦官,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最后以暴疾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所。与白居易友善,常相唱和,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后期之作,伤于浮艳,故有“元轻白俗”之讥。有《元氏长庆集》60卷,补遗6卷,存诗830余首。
第一首是再现昔日夫妻在困顿中相守相爱的情形,感叹不能同享荣华富贵,逼出“悲怀”二字。一、二句引用典故,以东晋宰相谢安最宠爱的侄女谢道韫借指韦氏,以战国时齐国的贫士黔娄自喻,其中含有对方屈身下嫁的意思。“百事乖”,任何事都不顺遂,这是对韦氏婚后七年间艰苦生活的简括,用以领起中间四句。这四句用笔干净,既写出了婚后“百事乖”的艰难处境,又能传神写照,活画出贤妻的形象。这四个叙述句,句句浸透着诗人对妻子的赞叹与怀念的深情。末两句,仿佛作者从出神的追忆状态中突然惊觉,发出无限抱憾之情:而今自己虽然享受厚俸,却再也不能与爱妻一道共享荣华富贵,只能用祭奠与延请僧道超度亡灵的办法来寄托自己的情思。“复”,写出这类悼念活动的频繁。这两句,出语虽然平和,内心深处却是极其凄苦的。
第二首诗与第一首结尾处的悲凄情调相衔接,描写亡妻身后日常生活中引发哀思的几件事。人已仙逝,而遗物犹在。为了避免见物思人,便将妻子穿过的衣裳施舍出去;将妻子做过的针线活仍然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不忍打开。作者想用这种消极的办法封存起对往事的记忆,而这种做法本身恰好证明他无法摆脱对妻子的思念。还有,每当看到妻子身边的婢仆,也引起自己的哀思,因而对婢仆也平添一种哀怜的感情。白天事事触景伤情,夜晚梦魂飞越冥界相寻。梦中送钱,似乎荒唐,却是一片感人的痴情。苦了一辈子的妻子去世了,如今生活在富贵中的丈夫不忘旧日恩爱,除了“营奠复营斋”以外,已经不能为妻子做些什么了。于是积想成梦,出现送钱给妻子的梦境。末两句,从“诚知此恨人人有”的泛说,落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特指上。夫妻死别,固然是人所不免的,但对于同贫贱共患难的夫妻来说,一旦永诀,是更为悲哀的。末句从上一句泛说推进一层,着力写出自身丧偶不同于一般的悲痛感情。
第三首诗首句承上启下。以“悲君”总括上两首,以“自悲”引出下文。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寿的有限。人生百年,也没有多长时间。诗中引用了邓攸、潘岳两个典故。邓攸心地如此善良,却终身无子,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潘岳《悼亡诗》写得再好,对于死者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等于白费笔墨。诗人以邓攸、潘岳自喻,故作达观无谓之词,却透露出无子、丧妻的深沉悲哀。接着从绝望中转出希望来,寄希望于死后夫妇同葬和来生再作夫妻。但是,再冷静思量:这仅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更是难以指望的。因而更为绝望:死者已矣,过去的一切永远无法补偿了。诗情愈转愈悲,不能自已,最后逼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作者仿佛在对妻子表白自己的心迹。真是痴情缠绵,哀痛欲绝。
《遣悲怀三首》,一个“悲”字,贯穿始终。悲痛之情如同长风推浪,滚滚向前,逐首推进。前两首悲对方,从生前写到身后;末一首悲自己,从现在写到将来。全篇都用“昵昵儿女语”的亲昵调子吟唱,字字出于肺腑。作者善于将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的意思,用极其质朴感人的语言来表现。在取材上,作者善于抓住日常生活中的几件小事来写,事情虽小,但都曾深深触动过他的感情。叙事叙得实,写情写得真,写出了作者的至情至性,因而成为古今悼亡诗中的佳作。
杨慎《升庵诗话》:俗谓柔言索物日泥,乃计切,谚所谓“软缠”也。杜子美诗“忽忽穷愁泥杀人”,元微之忆内诗“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周咏棠《唐贤小三昧续集》:字字真挚,声与泪俱。骑省悼亡之后,仅见此制。
陈世镕《求志居唐诗选》:悼亡之作,此为绝唱。元、白并称。其实元去白甚远,唯言情诸篇传诵至今,如脱于口耳。
孙洙《唐诗三百首》: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
毛张健《唐体馀编》:四句极写“百事乖”(其一首四句下)。以反映收,语意沉痛(其一末二句下)。……真镂肝擢肾之语(其三末二句下)。第一首生时,第二首亡后,第三首自悲,层次即章法。末篇末句“未展眉”即回绕首篇之“百事乖”,天然关锁。
黄叔灿《唐诗笺注》:此微之悼亡韦氏诗。通首说得哀惨,所谓贫贱夫妻也。“顾我”一联,言其妇德,“野蔬”一联,言其安贫。俸钱十万,仅为营奠营斋,真可哭杀。
邹弢《精选评注五朝诗学津梁》:此诗(其一)前六句形容甘受贫苦,第七句极写贵显,斋奠二句万种伤心,酒匀亦亦,慨鸡豚养志,不逮生存。每读欧九“祭而丰”两句,不觉欷献也。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微之诗云:“潘岳悼亡犹费词”,安仁《悼亡》诗诚不高洁,然未至如微之之陋也。“自嫁黔娄百事乖”,元九岂黔娄哉!“也曾因梦送钱财”,直可配村笛山歌耳。
王寿昌《小清华园诗谈》:于夫妇则当如苏子卿之《别妻》,顾彦先之《赠妇》,潘安仁之《悼亡》,暨张正言之“南园春色正相宜,大妇同行小妇随。……”元微之之“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夫微之悼亡诗中其最为世所传诵者,莫若《三遣悲怀》之七律三首。……悼亡诸诗,所以特为佳作者,直以韦氏之不好虚荣,微之之尚未富贵。贫贱夫妻,关系纯洁,因能措意遣词,悉为真实之故。夫唯真实,遂造诣独绝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