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扬子江二首⑴
其一
只有清霜冻太空,更无半点荻花风⑵。
天开云雾东南碧,日射波涛上下红。
千载英雄鸿去外⑶,六朝形胜雪晴中。
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
其二
天将天堑护吴天⑷,不数崤函百二关⑸。
万里银河泻琼海,一双玉塔表金山⑹。
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闲。
多谢江神风色好,沧波千顷片时间。
⑴扬子江:长江在扬州到镇江间的一段,古人称为扬子江,因其地有扬子津和扬子县。
⑵荻: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水边,叶子长形,似芦苇,秋天开紫花。
⑶鸿去:语出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⑷天堑:天然的壕沟。《南史·孔范传》:“隋师将济江(伐陈)……范奏曰:‘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渡?’”吴天:指今长江下游江南一带,苏州原为春秋时吴郡,至宋与杭州都属浙江西路。
⑸崤函百二关:贾谊《过秦论》:“秦孝公据崤函之固。”崤函是崤山和函谷关的合称,今陕西潼关以东到河南新安县地。百二,或解释为险地置兵二万,可抵敌百万;或解释为守兵百万,可拒敌二百万。皆极言秦地险要。
⑹玉塔:喻金、焦二山,如双塔矗立。
淳熙十六年(1189年)宋孝宗禅位,宋光宗即位。当年九月,杨万里奉召还临安(今浙江杭州)为秘书监,冬,以焕章阁学士头衔,充金国贺正旦使的接伴使。当时,宋金两国每逢年节,皇帝生辰等,照例派遣使臣,作礼节性的互贺,对方则有接伴使迎送陪伴。杨万里此行是取道镇江北去的。这两首诗就是他从临安赴淮河迎接金国使者途中,自镇江过长江时所作。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孝宗初,知奉新县,历大常博士、大学侍读等。光宗即位,召为秘书监。主张抗金。工诗,与尤袤、范成大、陆游齐名,称南宋四大家。初学江西派,后学王安石及晚唐诗,终自成一家,擅长“活法”,时称“诚斋体”。一生作诗二万余首。亦能文。有《诚斋集》。
第一首诗开头写江上景色。首联上句写空中流霜,寒气犹在,见其时为晨;下句写风平荻静,江水无波,状其日为晴;颔联出句写云开雾散,天色澄碧,复状其晴;下句写旭日东升,光芒似箭,又见其时为晨。若诗到此结束,那也不过描写了清晨江面晴朗、平静的景色而已,但紧接着的一联,为全诗开拓了一个新的境地。
颈联对句的一个“晴”字,将前两联的描写作了一个概括。但与“六朝形胜”连在一起,其意就不止于描写气候的晴朗了。扬子江畔,为六朝故都所在,而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左,又与南朝十分相像。此时宋金已缔结和议,宋朝以屈辱的条件,换得了一个苟安局面,因此扬子江畔,这古战场也渐趋平静。这里的“晴”字,除指气候外,也含有形势平静之意。“雪”字与出句“鸿去”呼应。此处“飞鸿”,指“千载英雄”,也就是杨万里同一年在《初入淮河四绝句》中提到的岳飞、韩世忠、赵鼎、张浚等名将良相。颈联的意思是:昔日的英雄如飞鸿一去,渺然难追,空余山川形胜,映照着雪霁清空。尾联回到题上,“汲江心水”,正是过江之时。这两句的意思是:英雄不留,江山空在,人事百般,终归徒劳无益,不如且饮眼前一杯茶。
第二首诗从议论入题,载重而来,不见痕迹。开头表出长江的天险地利。首联极言长江之险,用“天堑”直接代指扬子江,说长江天堑是南宋的天然屏障,崤山、函谷关也难与之相提并论。颔联以具体的形象加以形容,上句描写长江澎湃的气势,如万里银河一泻千里,奔流到海不复回;下句描写金、焦二山挺拔的气概,高耸云霄,隔江对峙,犹如一双玉塔。前两联极写长江天险,气势宏伟,意境开阔。尤其是颔联,“银河”“琼海”“玉塔”“金山”,句中自对,“表”名词转动词,“金”字一字两用,都显得巧而不俗。清词丽句,把祖国山河写得非常可爱。
颈联从正面点明当时的形势。出句写江之北岸,战旗飘拂,正是淮南边备之地,著一“近”字,金人逼迫之势可见。船行离对岸越来越近,诗人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对句写“鼓角吹霜”,正是边塞景象。看金兵“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听金人“羌管悠悠霜满地”(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扬子江此时似乎变成了玉门关,直教“金山端的替人愁”(杨万里《雪霁晓登金山》)。著一“闲”字,则宋之无能,金之得意,自在言外。此句与前首“六朝形胜雪晴中”,同一意思。尾联点题,以轻笔很巧妙地结束全篇。“风色”便是“天时”,“沧波千顷”便是“地利”,然而,“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这天时和地利只不过是“片时间”而已,实不足恃。陆游之愤激在这里是看不到了,因为杨万里实在是太“温柔”了,因而“关心国事的作品远不及陆游的多而且好”(钱钟书《宋诗选注》)。
这两首诗在章法上颇为一致:首、颔二联,描写江上景致,气象宏阔;颈联结合形势,感慨深远;尾联似乎难以与前三联相称,实极有深意。
清人纪昀评第一首诗最后两句说:“结乃谓八代不留,江山空在,悟纷纷扰扰之无益,且汲江煎茶,领略现在耳。”“用意颇深,但出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续。”(《瀛奎律髓刊误》)
当代学者周汝昌评第二首诗说:“一结两句表面是感谢江神,庆幸渡江很快当,可是假如敌兵来袭,只要‘风色’一好,照样也是‘沧波千顷片时间’,这就把开篇两句彻底推翻了!”(《杨万里诗选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