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是现代诗人闻一多于1922年创作的一首现代诗。此诗就诗人在赴美的旅途中所作,象征性地描写了一只飞离了雁阵的孤雁,形只影单地奔向那“绝塞”的“水国”,表明诗人心中丝毫没有出国的兴奋和对新生活的憧憬,倒是满怀沮丧、怨艾之情。全诗虽行文较长,但层次分明,感情丰富,生动地表现了诗人“孤雁意识”在波涛汹涌中的发展过程。
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的绝塞,
拚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
啊!从那浮云的密幕里,
迸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的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
溅破的一粒浮沤呢!
·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粘滞了你的行程!
·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飞往哪里去呢?
那太平洋的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
啊!那里是苍鹰的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的面目,
建筑起财力的窝巢。
那里只有钢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的鲜血,
吐出那罪恶的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你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那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的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暗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的踪迹!
·
归来罢,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
·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娑着戏弄你的幽影。
·
归来罢,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的绝塞,
拚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梦,
不如擢翅回身归去罢!
·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书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擢翅归去来呢?
1912—1921年,闻一多在清华度过了十年学子生涯。然而,这十年的美式教育和美式生活方式,非但没有在闻一多心中培植起对美国文化的认同、亲近、热爱,相反,倒是在他心中催生出对美国文化的逆反、厌弃、憎恶。也正因为如此,闻一多曾有放弃赴美留学的念头。但最后还是抱着“既有这么一个机会,走一趟也好”的心态,于1922年7月16日登上了赴美的海轮。旅途中,闻一多丝毫没有出国的兴奋和对新生活的憧憬,倒是满怀沮丧、怨艾像是赴一场不得不赴的苦役。在船上,闻一多写了《孤雁》这首新诗。
闻一多(1899—1946),原名闻家辨,号友三,湖北浠水人。诗人、学者、民主斗士,自幼爱好古典诗词和美术。1912年考入北京清华掌校,喜读读中国古代诗集、诗话、史书、笔记等,1916年开始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系列读书笔记,总称《二月声漫记》。同时创作旧体诗1919年,“五四”运动中,积极者加学生运动,被选为清华掌生代表,出席在上海召开的全国学生联合会。1920年4月,发表第一篇自话文《旅客式的学生》。新诗集《红烛》、《死水》是现代诗坛经之作,他对《周易》、《诗经》、《庄子》、《楚》四大古籍的整理研究,被郭浓着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身正气,抗战期间著八年,1946年夏在昆明遇身亡。
《孤雁》是闻一多诗歌的代表作之一。诗作象征性地描写了一只飞离了雁阵的孤雁,形只影单地奔向那“绝塞”的“水国”。一路上电闪雷鸣、海涛冲天,而那大洋彼岸的目的地又是那样的污浊凶险,它几经犹疑、踌蹰,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不息地前进”。该诗作于闻一多刚刚踏上美国大陆的时候,不言而喻,孤雁就是他的自我投影,他想象自己就是一只失群的孤雁,向着异国他乡的陌生土地艰难地飞翔。
全诗较长,但层次分明,生动地表现了诗人“孤雁意识”在波涛汹涌中的发展过程。可分层来分析。
诗歌共有十二小节,第一小节可以称作诗的第一个层次。这是对“孤雁”境遇的概括。在这一个层次里,除了“愁肠”、“酸楚”这类不难理解的心理渲染外,最值得注意的有两处,其一是“失群”,也就是说,绝大多数的“大雁”并没有走这条道路,他们另有方向,另有选择。显然,这是诗人在中国文化的整体意义上思考问题,他清醒地看到了象他那样的“海外游子”毕竟只是极少极少的,也并不符合传统中国的人生理想,(鲁迅说过,连进洋人办的学堂都被世人看作是“把灵魂卖给了鬼子”)闻一多国学基础深厚,对这一传统的人生观当然是相当熟悉的。对于这样的“失群”,诗人在这部分里连续用了一系列的词语:不幸、流落、愁肠、泣诉、酸楚等等,其感情色彩是相当明显的:他并不愿意就这样“失群”,他为此而感到孤独、痛苦。这说明,闻一多受传统文化精神的影响还是很深的。但是,若他的精神状态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也就没有《孤雁》的独创性,没有他作为一位现代诗人的成功了。闻一多毕竟还有他的另一面,这就是值得注意的第二点,即“抛弃”。孤雁失群,并不是他无可奈何、被人抛弃的结果,是孤雁主动“抛弃了旧侣”。这样,孤雁的“孤独”以及他的“不幸”、“流落”、“愁肠”、“酸楚”等等又都成了他主观意志的产物,孤雁的人生选择具有了明显的反传统意味。综合这一层次来看,诗人实际上是有意无意地传达出了两种矛盾的心情:既有自我人生选择的决绝,又有选择之后那难以摆脱的孤独感、失落感。
这两种彼此矛盾的心理深深地浸布在了整首诗歌当中,成为人们理解“孤雁意识”的基础。
第二至第四节可以称作是诗的第二个层次。主要是写“孤雁”旅途的凶险。这里有震天动地的惊雷,有翻滚折腾的密云,有深不可测的苍穹,有咆哮肆虐的大海,茫茫天地间,前不见彼岸,后不见侣伴,凄惨的声声哀鸣早已被大自然的万千呼啸所吞噬,无人能听见。在人生的征程上,人的生命何尝又不是这样的弱小,这样的不堪一击,孤立无援。“失群”之悲又一再涌上心头。但是,诗人写到这里,感情却徒然一扬,“可怜的孤魂啊!/更不须向天回首了,”“也不须向海低头了。”诗人姑且将其他的杂念抛到一边:无涯的蓝天固然诱人,但毕竟过分神秘模糊了,还是现实一些吧,不要去苦苦追索形而上的难解之谜,现实的人生等待人们去开拓;大海固然凶蛮,但那属于“恶汉”的粗鄙,也根本没有理会的必要,“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粘滞了你的行程!”在布满艰难险阻的旅程中,诗人拨开重重迷雾,毅然向那既定的目标奔走。“孤雁意识”中那决绝的一面充分展现了出来。
第五至第七节可以称作是第三个层次,写的是孤雁对彼岸的展望。在闻一多这样一位来自农业文明的纯朴青年看来,正处于高度工业化阶段的资主义的美国实在让人胆寒:林立的建筑,黑烟奔突的工厂,疯狂地向美丽的大自然掠夺土地,它们四处伸展自己的“锐利的指爪”、把原本是和谐完整的大自然撕得七零八落,清明的天空乌烟瘴气,灿烂的日月也失去了光茫。传统的闻一多研究认为,这就是诗人勾勒的“金元帝国”的特征。但是,这种分析应是不够确切的;诗人在这里其实并没有怎么控诉资本主义社会的“金钱”关系,他的立足点主要在于工业文明的机械化对大自然和谐的破坏。这与闻一多早年所受到的十九世纪西方浪漫主义的影响有关,当然更与他这位来自湖北浠水的乡绅之子所受到的农业文明陶冶息息相关。
在闻一多所熟悉的中国农村,自然的山川草木与人类的活动是这样的默契、调合,与美国社会的大机器生产的喧嚣、嘈杂相比较,真有天壤之别。对中国传统文明颇为钟爱的闻一多是很难对这陌生的生活方式表示好感的。想到这里,“孤雁”陷入了迷惘,“飞来不知方向”,“息去又没地藏身啊!”于是,“失群”的懊丧之情强烈地涌了上来。如果彼岸真是那样一个“腥臊的屠场”,他必然不能贸然前往。
就在这样低落的情绪当中,诗歌转入了第四个层次,也就是诗的第八至第十一节。这是孤雁对故乡的憧憬。前程的晦暗,人生的恐惧,很容易让中国诗人转入“归去来兮”的感叹。就在这个时候,“孤雁”的耳边仿佛传来了伙伴们深情的呼唤:“归来吧!归来吧!”接着在他的眼前行化出了故乡那恬静迷人的景色。这里芦花飘飞,西风习习,有“温柔的港溆”,平坦的沙滩,溶溶月色的映照下,你尽可以自由自在的婆娑起舞,大雁的自由快乐也就是诗人闻一多对故土的一种想象。有人认为,这是闻一多对祖国美景的描绘。亦有人认为此更是指遥远的“淡山明水”的家乡。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真正的沐浴在自由与快乐之中,开明的家教,和睦的家庭,以及他那日夜思念着的迷人的书房——二月庐。早在清华学校念书之时,每到放假,诗人都急冲冲地赶回家中,为的是尽早坐在他那间温馨的书房里,潜心于令他快乐不已的精神漫游之中。
但是,闻一多毕竟承受住了种种的不适,在美国勤奋求学,“成绩颇佳,屡蒙教员之奖评。”(闻一多《致父母》手稿)“孤雁”也没有真的顺着伙伴的呼唤,一路折回。诗的最后一节作出了这种决绝的决定,这就是诗的第五个层次。促使诗人(“孤雁”)作出这一决定的原因有两个:首先是“不由分说的狂飙”。可以想象,这就是“五四”时代远涉重洋、努力学习西方先进文化的历史潮流,这是中国社会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的必由之路。是任何个人力量都无法阻挡的。其次是个人的使命感和意志力。“孤雁”虽“孤”,却是必不可少的“信使”,肩负着千万人的嘱托,牵引了时代的希望,这样讲不是诗人有意把留洋求学夸大了,而是中国知识分子向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这已经成为一种深厚的无意识心理积淀在人们心中,特别是对于闻一多这位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就更是如此了。必须承认,人是需要精神支柱的,无论它究竟是什么。在民族国家大义的鼓舞下,中国人往往都能在逆境中奋发,在挫折面前信心百倍,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先前“孤雁”离群决绝的态度当与这样的精神有关。
“大雁”是中国传统诗歌的典型意象之一,如薛道衡《人日思归》:“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李益《春夜闻笛》:“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李清照《一剪梅》:“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王实甫《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在中国传统诗歌的意境中,雁阵的活动因其鲜明的时令性而成为寒冷将至,万物肃条的标志,由此而与中国诗人多愁善感的心灵相呼应,于是,“雁”就成了“愁怨”、“迷惘”等心境的象征。闻一多表现去国离乡的苦恼,也以“雁”为依托,自然也属于对这一传统的继承。然而,在这一首诗中,“孤雁”又并不仅仅是愁苦的情绪符号,它本身也充满了意志力,有自己的个性、追求和思想,能够在急风暴雨、山呼海啸以及无涯的黑暗中作出自己正确的判断。“孤雁”是“五四”时代的“孤雁”,是新文化的结晶。
现代诗人朱湘《评闻君一多的诗》:“韵用得寒伧,两行中,用‘的’字与‘韵’字协韵。”
当代作家刘保昌《汹涌的潜流·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学》:“闻一多本人就是一个文化爱国主义诗人,他的《孤雁》等爱国主义的华章,‘显然与屈原以降的中国古代诗词的传统一脉相承’。无论是从诗歌创作的技巧来看,还是从诗歌写作的意象营构、情绪再现乃至诗歌语言来看闻一多借鉴于传统文化者多矣。”
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卢惠余《闻一多的象征诗及其诗学意义》:“1922年闻一多出国赴美后写的第一首诗名叫《孤雁》,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孤雁”意象,更是比较完整地象征了诗人自己当时的人生境遇和复杂的心理状态。”